除了修行,他剩下的时间就是陪着苏芙满山胡闹,苏芙每年只到崆峒山待三个月,就是一个夏季,其余时间都在京都,在崆峒山弟子眼里,自家大师兄平日里不苟言笑,冷漠无情,可每到夏日,总是神色清淡,有时嘴角带笑,连带着他院子里的花开得也灿烂许多。
苏芙十四岁时,谭静柏已经十六,因为常年修行无情道,他变得越来越冷淡,身上冰雪的味道也越来越浓,有时候他坐在那里,只是翻看一本书籍,弟子们都不敢妄动,生怕惊扰了神祗。
苏芙总说谭静柏生来就跟木头人一样,一点活气都没有,可是她忘记了,至少小时候,谭静柏也会生气会微笑,看她时眼神灵动。
其实苏芙并不在意谭静柏看起来有多薄情寡义冷若冰霜,反正谭静柏在她面前,总是温和清雅,跟神仙一般,当然谭静柏有时候也会被她三言两语气地伸手来捏她的脸,这时苏芙总会往他怀里钻,抱住谭静柏的脖子说几句好话,谭静柏的怒气瞬间就烟消云散。
有一日,谭静柏送苏芙回院子后,白鹤仙人把他召去了凌霄殿,袅袅轻烟中,他听到白鹤仙人叹了一口气,幽幽地道了一句:“柏儿,你莫要忘记了,你修的是无情道。”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如惊雷灌耳,将谭静柏死死地钉在原地,他浑身发冷,猛地抬头看向白鹤仙人,白鹤仙人的身影淹没在博山炉缭绕出的轻烟中,看不真切。
为何师父会突然这样说?他当然知道自己修的是无情道,所谓无情道,便是不染红尘,一心向道,斩断姻缘,孑立一生,从此羽化登仙,与天地同寿。
谭静柏扪心自问,自己绝对没有爱上任何人,想来是白鹤仙人多心,他正要出声安慰,眼前却闪过了一抹红色,那红色灼眼,连带着他的心也跟着烧了起来。
他顿时屏住呼吸,只觉全身经脉紊乱,一股热流没头苍蝇般在他五脏六腑中乱窜,从他的胸口直往上涌,他喉头一甜,吐出一口血来,飞溅的血滴如同红梅点点,落在雪白的地毯上。
谭静柏脱力跪下来,他双手止不住地颤抖,他向白鹤仙人行了一礼,直起身来,许久都说不出一句话。
白鹤仙人声音缥缈:“我早日点醒你,以免你日后修道大成后被心魔所困,柏儿,这是你的劫数。”
谭静柏闭了闭眼睛,他脑海里划过许多画面,苏芙初见时对他做鬼脸,苏芙趴在他身上时轻轻颤动的睫毛,还有半夜时苏芙顺着梯子爬上墙头,隔着早已枯萎的迎春花,在满天星光下,对他微微一笑。
“师父,”谭静柏沙哑着嗓子,“无情道,没有回头路吗?”
“没有,就算你武功尽废,也不可回头。”白鹤仙人道,他的声音听不出悲喜,“柏儿,你会是这个世上最后一个修行无情道的人,师父希望你可以坚持下去,不辜负你这一身天赋。”
“更何况她是贵女,生来肩上的责任比你还多,就算准许,若是她知道你为了她放弃无情道,她会如何想?柏儿,媛媛的性子,你最清楚不过。”
“趁着时间尚早,有些东西,还是算了吧。”
谭静柏看着窗前燃着的烛火,他缓缓地站起来,走到烛火边,烛火明灭,他拿起玻璃盏,在火苗上轻轻一盖,火焰刹那间熄灭,连带着他心中的什么东西,也跟着一起化成青烟,消散在夜色中。
谭静柏转过身,向着白鹤仙人一拜,沉声道:“多谢师父指导,徒儿知道了。”
回答他的是白鹤仙人的一声叹息。
之后谭静柏减少了与苏芙的接触,只是他变得更喜欢泡在茶馆里了,说不好听一些,就是他喜欢听墙角,天南海北的事情他都听,也不挑,若是有人讲京都的事情,那更好,最好是能讲苏国公府中的事情,有关于苏家大小姐的,就算只是提一嘴,谭静柏都心满意足。
有人说起苏家的事情时,他的经脉会忽然紊乱一下,很快就恢复了正常,这不打紧,并不影响什么,他早就学会了把情绪藏在心底,有时候连自己都会骗过去。
明年就是苏芙的十五岁生辰,她快要及笄,家中已经在给她挑选夫家,她总不满意,王夫人就来问她,可是早就心有所属。
苏芙歪着脑袋,想了半天,面上一红,她笑嘻嘻道:“今年我要去崆峒山,等我回来后,我再给母亲答复可好?”
王夫人凉凉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不置可否。
到了崆峒山,一切如旧,唯一不同的就是谭静柏好像忙了许多,她去找谭静柏,十次有九次扑空,她日日蹲守在谭静柏的院子前,终于蹲到了巡视回来的谭静柏。
苏芙抱着一坛子桃花酿站起来,向谭静柏招手,谭静柏在崆峒派时爱穿月白色的广袖长衫,用一支白玉云簪束发,衬着这人如玉树烁烁,明月皎皎,若九重天上走下的神仙,清雅不可方物。
“大师兄,我新得了桃花酿,你要不要和我喝一杯?”苏芙不等谭静柏发话,立马凑上前去,“快和我喝一杯,不许拒绝!”
她总是能轻易拿捏住谭静柏,谭静柏无奈,顺了她的心意,二人在月下共酌,月光如水,洒在他们衣摆上,他们都不胜酒力,转眼间两人都晕乎乎的。
苏芙抱着酒坛子,傻乎乎地向谭静柏笑着:“大师兄,其实我打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特别好看。”
谭静柏喝醉了,脑子跟一团浆糊一样,只知道点头:“你也很好看。”
苏芙笑了笑,坐得离谭静柏近了一些:“而且你对我很好,从来没有打我骂我,我知道我小时候可闹腾了,但你从不跟我发脾气,世上再没有人对我这么好了,哎,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门派里漂亮姑娘也不少,你看她们跟看石头没什么两样,你为何对我就这样特别?”
谭静柏温柔地看着苏芙,琥珀色的眼眸融化了一般,好像下一秒就要滴出蜂蜜来,苏芙忍不住,心一横,在谭静柏右眼上烙下一吻,谭静柏温顺地闭上眼睛,纤长的睫毛轻微地颤抖着,扰得苏芙的嘴唇直痒。
少女的告白总是热烈而真诚,苏芙软糯着嗓子道:“大师兄,我可喜欢你了,我看你也是喜欢我的,要不你娶我吧?好不好?”
谭静柏眨了眨眼睛,他正要回话,经脉蓦然就纷乱起来,他的心脏一抽一抽地疼,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谭静柏眼神清明几分,他按住苏芙的肩膀,将人拉开些距离,望着苏芙的眼睛道:“小师妹,我修的是无情道。”
苏芙瞪大眼睛看着他,谭静柏不知是酒力上头,还是因为经脉纷乱,栽倒在桌子上,苏芙的酒一下子就醒了,她缓缓地站起身来,眼泪从眼眶里低落,她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
“我知道了,”苏芙哽咽着,“我懂事的,那我不要了。”
她低声抽泣起来,在夜风中格外寥落,她捂着眼睛,极小声地不停道:“那我不要了,我不会再想了。”
第二日谭静柏酒醒,身边不见苏芙人影,桌子上只有一支散花彩蝶珐琅步摇,一问弟子,苏芙说家中有事,昨夜就披星戴月赶了回去,白鹤仙人也留不住,谭静柏隐约记得昨夜醉酒说了什么话,但是他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无妨,待苏芙再来时,问一问就知道了。
谁知苏芙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他想去京都,可是又没有理由,崆峒派中杂务缠身,好在白鹤仙人会派他出去办事,他只好退而求其次,每到一个地方,就去当地最大的茶馆坐一坐,听往来行人高谈阔论,他听到苏芙在宫宴上惊扰太后,听到苏芙名声落败,听到苏芙无人说亲,他心急如焚,不管不顾上了崆峒山,去向白鹤仙人求情。
白鹤仙人叹息道:“这都是命啊。”
接着,谭静柏快马加鞭,带着聘礼一路往京都赶去,在离京都还只有三日路程的时候,无意间听说,太后懿旨,将苏芙指给了逍遥王为侧妃。
谭静柏立在原处,如坠冰窟。
他本很少下山,消息闭塞,所得消息有的迟缓了几日,有的甚至迟缓了几个月,如今苏芙已满十七,嫁给了逍遥王君玥,成为了逍遥王的侧妃。
谭静柏在原地站了很久,他一个人去了京都,苏国公府中已经没了大小姐,而逍遥王府中多了一位苏侧妃。
谭静柏坐在茶楼上,看着逍遥王府朱门上的横匾,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他们终究是错过了。
有言道,西北有一山,名为崆峒,山上崆峒派乃道家大门,其掌门谭静柏又名虚静真君,世间唯一无情道大家,乃当朝皇后与逍遥王之师,领北渊国师之位,已是半仙之体,年近八十,外貌依旧如同十八少年郎,雪衣乌发,眉心点血,琥珀金眸,霞姿月韵。
青山绿水间,云雾飘渺,玉宇琼楼中有一白衣男子与一道袍老者相对而坐,持棋对弈。
老者捋着胡子,看着面前清雅男子,摇了摇头道:“贫道见真君时,贫道二十八,真君亦是二十八,如今贫道七十八,垂老矣,真君却一如当年,实在是叫人不由叹息。”
虚静真君面色冷淡,好似这世间不曾有事物能让他为之心乱,他持黑子道:“无情道所致,不必羡艳。”
“这无情道也是可惜了,多少人趋之若鹜,你却将秘籍一把火烧得干净,这要是被武林之人听说,还不扼腕长叹,恨不得将你这人扒皮抽骨,以解心头之恨。”
虚静真君琥珀色的眸子轻轻一动,里面仿佛有流光:“不是抄录给你了一份吗?”
老者咳嗽起来:“咳咳!那只是一半!无情道修行,一半是秘籍,一半需要上一代人亲口传授,只有秘籍又如何?再者修行无情道也是要看天赋的,普通人花上十年八年也摸不到门。”
虚静真君淡淡哼了一声,敲了敲棋盘,示意老者落子。
雕花木门外传来弟子的通报声,虚静真君手指一弹,门缓缓打开,弟子跪在门外,先是向真君行了一礼,随后道:“师尊,那位走了。”
虚静真君拿棋的手一抖,棋子落在棋盘上,在静谧的茶室内格外刺耳,老者眉头一挑,认识这么多年来,他从未见过虚静真君如此失态。
真君挥手叫人下去,弟子行礼告退,门缓缓合上,老者好奇问道:“那位是哪位?”
虚静答:“无可奉告。”
老者哼了一声,随口道:“说起来你这人倒是幸运,有个好师妹,她女儿是皇后,儿子也封了王,连带着你也被封国师,皇帝见了你也让三分,那劳什子逍遥王,是叫君玥吧?好家伙,当年在你师妹六十大寿的时候举天下之力收集上好的珍珠,只为给她做寿礼,当真是奢靡!唉,这群不知人间疾苦的贵人,想想我那道观,都破得可以给乞丐当家了,他们怎么就不分点钱给我呢?”
虚静真君听了此言后稍愣,他近来总是做梦,梦到那人没有善终,国公府落败后,她入了青灯古寺,砍柴时失足落崖,尸骨无存。
他拼命地向她伸出手去,却只抓到一片虚无。
他忙闭了闭眼睛,那只是梦,他未免太敏感了些。
老者还在那里喋喋不休,虚静知晓老者是随口抱怨,没有真的起心思,不然也不会三番五次拒绝虚静的支援,老者拍着桌子,义愤填膺道:“你也是,你们崆峒派怎么这么有钱?我听说真君您这么多年来一直暗中扶持邱家,怎么?你是看上他们家的姑娘了?”
虚静真君叹了一口气,被老友的神神叨叨弄得脑袋疼,曾几何时,他身边也有一个这样的人,总是不知疲惫地说着话,叽叽喳喳,跟一只小鸟一样。
“他们家有位小姐,曾经为崆峒付出过生命。”虚静真君无奈,“再者,我修的是无情道。”
老者促狭一笑:“我看不尽然吧?你房里不是一直放着一支散花彩蝶珐琅步摇吗?别告诉我那是你老娘留下来的。”
虚静真君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那是故人之物。”
老者冷不丁被这一眼看得后背一凉,乖觉地闭上嘴,没过一会儿,他又道:“方才的弟子,我看天赋不错,和你当年差不了多少,怎的没教他无情道?”
虚静真君持棋的手顿了顿,他慢慢地放下棋子,慢悠悠道:“入我门下时,我便说了,此生不教无情道,再者无情道本是逆天而行,修行之人无一坦途,多是含恨而终,世上的可怜人,还是少一个比较好。”
“若是天赋异禀,纵是不修无情道,勤勉修行,亦可大成,无情道不过是一个工具,用之,会被暗伤,不用之,不过是步伐慢一些。”
老者眯着眼睛:“你第一次说这么多话,怎么?是真的想起哪个人了吗?”
虚静真君没有回话,他调转视线,望向一边的茶几上,一支散花彩蝶珐琅步摇放在上面,珍珠流苏顺着桌沿垂下,静静地挂在那里。
他眉心的朱砂痣暗淡了一些,眸中金色涌动,他转头过来,只是点了点棋盘,淡淡道了一句:“该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