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静柏第一次见到苏芙时,他九岁,苏芙七岁,他从来没有见到像苏芙这样能折腾的孩子。
来崆峒山的第一日,苏芙就砸了一个琉璃盏,那是白鹤仙人最喜欢的一个,他每日都要用来喝茶,谭静柏为此很是生气,但白鹤仙人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即就随她去了。
谭静柏不懂,拉着白鹤仙人的袖子问道:“师父,那是你最喜欢的琉璃盏,她故意砸碎,非但没有道歉,还一点悔意也无,这样顽劣,师父为何要收她为徒?”
“她母亲家族与我有旧,故人后代,多担当些,再者她本性不坏,你身为大师兄,多包涵扶持她,你可记住了?”白鹤仙人耳提面命道。
谭静柏心中不服,但白鹤仙人既然发话了,他只好应下,他无时无刻不在调整心态,可是苏芙偏偏就能在他逆鳞上翩翩起舞放鞭炮。
苏芙拔了崆峒天南星煮佛跳墙,爬到凌霄殿上抠塔上的宝石,她还把魔爪伸向了归夜灯,苏芙将崆峒派闹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成日游手好闲,就是不习武练功。
谭静柏就想不明白了,苏芙一个京都贵女,怎么就如此顽劣,比山脚下徐屠夫家天天拖着鼻涕拿着鸡毛掸子撵大黄狗的小儿子都要王八蛋。
后来他听闻苏芙是不满她母亲将自己丢在崆峒山,她便使着劲折腾报复,想要让自己被赶出去,无奈白鹤仙人实在是太能忍,胸怀过于宽广,不管她闯出什么祸端,白鹤仙人都只是一笑了之。
在第一百三十二次被苏芙气到脑袋疼的时候,谭静柏终于忍不住了,他本不是情绪激昂的人,苏芙能将他这样一个性子寡淡的人激怒百八十次,还是有些道行,他拎起苏芙的后领子,把人扔到梅花柱上,罚她在梅花柱上站半个时辰,他对苏芙的求饶不闻不问,转身去瀑布下修行冥想。
待他一个运转完,已是夕阳西下,他忽地想起还站在梅花柱上的苏芙,他抬头望天,掐指一算,早就超过了半个时辰,他原意只是想教训一下,叫她长长记性,并非为难他。
对于谭静柏来说,在梅花柱上立十个时辰都是小菜一碟,可是苏芙不一样,她本来就身子娇贵,又从不习武,叫她站一个时辰都恨不得要她半条命,更别说现在已经是两个时辰后了。
谭静柏心中慌乱,他跑到练武场上一看,梅花柱上哪里还有苏芙的人影,他把练武场找了一圈,到处都没有苏芙的痕迹。
谭静柏正心慌,远远地看到一个红衣裳的小人儿摇摇晃晃地往这边挪过来,他定睛一看,正是苏芙,苏芙怀里抱着一纸袋包子,手里提着已经煮好的熏腊肠,嘴里叼着一块桂花糕,看到谭静柏盯着她,她难得乖巧地向谭静柏点了点头,抱着一怀的东西,胡乱向他行了一礼。
谭静柏瞠目结舌:“你你你……你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不是叫你站梅花柱吗?”
苏芙吞下桂花糕,含糊不清道:“我算着时间差不多了,看你来不来,想来你是有事情耽搁了,我就自己爬下来了,转了一圈,门派里没人跟我玩,我就揣着银子下山买了东西,你要不要吃?”
谭静柏呆愣愣地被苏芙塞了几个包子和一根腊肠,苏芙一屁股坐到台阶上,掏出一个包子咬了一口,叹息道:“我这段时间折腾得也累了,不折腾了,反正我母亲是打定主意要把我扔在这儿,唉!与其天天花费时间精力想方设法闯祸,还不如好好习武练功呢。”
“大师兄,这段时间对不住了,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你放心,虽然我现在没钱,但是我弄坏的东西,日后我一定会补上的,等我回了京都,我就派人送银票过来,你别看我小,我手里有不少零花钱呢,玉如意我都有三把!”
说着,苏芙对着谭静柏灿烂一笑,小姑娘生得明媚,又着红衣,这一笑比天边的夕阳还要夺目动人,谭静柏的心在这一瞬间跳得很快,几乎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了。
他从来没有仔细看过苏芙,苏芙实在是太能找事儿了,他避之不及,根本不想见到她,更别说细细地去打量她的脸,他第一次见到苏芙时,她像一只小兽,龇牙咧嘴,张牙舞爪,叫人忽略了她的美貌。
其实苏芙长得是很讨喜的,脸蛋粉嫩,一双泛着琉璃光泽的大眼睛仿佛会说话一样,眼尾微微上挑,显得机敏聪慧,古灵精怪,她不闹事的时候,装作乖巧,对人甜甜一笑,眨眼间就能获得人的好感,让人心都酥了。
可是她面对的毕竟是谭静柏。
“我有个问题,”谭静柏严肃地看着苏芙,“既然你来时手中没钱,那这些东西你是怎么得来的?”
苏芙面上笑容一僵,谭静柏具有侵略性的目光把她从头到脚扫了一遍,苏芙脸顿时垮了下来,很快她又理直气壮地站了起来:“我一不是偷二不是抢,你管我是怎么来的?”
“说吧,是典当了首饰还是衣裳?”谭静柏不为所动。
苏芙本想继续嘴硬,最终在谭静柏面前败下阵来,她有气无力道:“就我那支散花彩蝶珐琅步摇……”
“那样的东西,你就换了这点儿食物?”谭静柏眉头一皱。
苏芙不明所以:“掌柜的说我那东西不值钱的,换了一两银子,怎么了?”
谭静柏差点一口血吐出来,苏国公府中首饰多是名匠所作,更有御赐和传家宝,苏芙身为国公府嫡小姐,所用首饰怎么可能是便宜货?更别说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那簪子上的红宝石璀璨夺目,光是那一颗宝石都是价值连城,更别说雕工精美的金簪了。
谭静柏揉了揉太阳穴,叫苏芙在这里等他,问了典当铺子,带着一两银子和佩剑下了山,苏芙也没事做,就坐在山门口的台阶上,一边吃怀里的东西,一边等谭静柏回来。
起先她大口大口嚼着包子,眼见着食物一点点减少,山脚下还没有出现谭静柏的影子,她就放慢了速度,小口小口嚼起来,每一口都要嚼上三十几下,好像嘴里不是包子和腊肠,而是人参果一样。
谭静柏回来时,身上带着伤,不重,但袖子上的血很是刺眼,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上了崆峒山,他行到山门,看到坐在台阶上的苏芙,苏芙把头埋进手臂里,已经睡着了。
谭静柏叹了一口气,他摇了摇头,琥珀色的眸子里尽是无奈,他嘀咕了一句:“我真是欠你的。”
接着,他从怀里掏出一根闪着碎光的步摇,拿袖子擦了擦步摇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轻手轻脚地插入了苏芙的发间,珍珠流苏轻柔地垂下来,在苏芙的脸颊边轻轻摇晃着,留下斑驳的影子。
“苏芙,醒醒,”谭静柏拍了拍苏芙的肩膀,“小师妹?”
苏芙昨儿晚睡,现在睡得跟头猪一样,一点动静都没有,偶尔还发出轻微的鼾声。
谭静柏摇了摇头,他把苏芙从地上背起来,苏芙吃完东西后没擦嘴,油腻腻的嘴唇就靠在谭静柏的脸庞,随着他爬山的步伐,有一下没一下地蹭到他脸上。
他本是个有些洁癖的人,可是现在却不嫌弃苏芙,他埋头往前走,穿过聚仙桥时,桥上的灯光一晃,苏芙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醒了?知道我是谁吗?”谭静柏问道。
苏芙睁着朦胧的眼睛,盯着谭静柏看了一会儿,恍然大悟道:“大师兄。”
“醒了就下来,自己走,你好重的。”
苏芙干脆把脸埋到谭静柏脖子里,闷声道:“我不,我腿疼。”
谭静柏把苏芙背到桥栏杆边,有意吓她:“快些下来,不然我把你从桥上丢下去了。”
苏芙软着嗓子,带着点鼻音道:“算了吧,你不会的。”接着她在谭静柏衣领处闻了闻,含糊嘟囔一句:“唔,雪松味。”
“我真把你扔下去了?”
苏芙没理他,脑袋在谭静柏脖颈处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打了个呵欠,又睡过去了。
谭静柏背着苏芙,身上的伤口还隐隐作痛,他真是想不明白吗,他怎么就遇到了个这样的活祖宗,跟个牛皮糖一样,死活都甩不开。
少年背着少女在灯影重重中缓行,光影浮动,暗香徐徐,仿佛走马灯上的彩画,炫目多彩,五彩斑斓,又转瞬即逝。
自此之后,苏芙格外缠着谭静柏,无论谭静柏走到哪里,身后永远都跟着苏芙这条小尾巴,谭静柏和苏芙形影不离,已经成为了崆峒山人们习以为常的景象。
这日谭静柏要去后山采药,苏芙非要跟着去,苏芙撒娇算赖可是一把好手,谭静柏无可奈何,只好同意了她的要求。
出行前,谭静柏交予苏芙一把小金刀,苏芙提着金刀觉得重,但还是带在了身上,他们入了后山,一路上奇花异草遍地都是,苏芙走走停停,连带着谭静柏的速度也减小不少。
两人到了凤凰柏附近,谭静柏去采药,苏芙在一边的草坪上坐着,摘下花花草草编花环玩,她每编好一个,就跑过去往谭静柏头上戴一个,等谭静柏把药草采好了,他头上已经堆了五个花环了。
他扶着花环,免得东西掉下来,苏芙趴在地上看蚂蚱,谭静柏把她拉起来,给她拍了拍身上的草屑,出发回程,走了没几步苏芙就叫嚷着腿疼要背,谭静柏被她缠得没办法,只好叫苏芙背着药篓,他背着苏芙,苏芙趴在他背上,伸手给他扶正花环,呵呵直笑。
行到半路,路边草丛传来一阵窸窣之声,野兽粗重的呼吸声在谭静柏耳朵里如同惊雷,他第一时间将苏芙从背上放下来,叫她爬上树,自己抽出腰间长剑,眼睛死死盯着草丛。
他还未满十岁,白鹤仙人并未给他铸剑,他手中并非神兵,可是他身上的气势如同武神降临,浑身的萧杀之气倾泻而出。
一头野猪从草丛里钻出来,它几乎有四尺高,生着一对弯刀般的獠牙,雪白的獠牙闪着寒光,它通红的眼睛凶恶地望着谭静柏,呼出的气体带着腐烂的腥臭味。
这只野猪壮实,已然成年,谭静柏和苏芙就算玩儿命也跑不过,如今唯有将它杀死在这里,才是最好的选择,可谭静柏再怎么厉害,他也只是个不满十岁的少年,面对凶残的野猪,简直是难如登天。
苏芙在树上,看着底下一人一兽对峙着,心慌不已,她颤抖着唤了一声大师兄,就在电光火石之间,野猪率先扑了上去,苏芙一声惊叫,谭静柏的剑亦刺出,剑拦住了野猪的獠牙。
野猪发出低沉的怒吼,它刨着蹄子,往前顶撞,谭静柏死咬牙关,紧紧握住宝剑抵挡,野猪的力道推得他脚在泥土上往后滑,留下深深的痕迹。
谭静柏额头上青筋暴起,手被剑柄划出细细的伤痕,血液像一条小蛇一样顺着他的手腕蜿蜒而下,血液的味道激发了野猪的嗜血本性,它嘶鸣一声,收回獠牙,趁着谭静柏失力往前倾,紧接着又是一撞。
谭静柏迅速抽剑挡下,但还是慢了一步,獠牙划破了他的衣裳,划开了他的皮肤,血液滴滴答答落在地上,谭静柏顾不上眼前的凶险,他头也没回,大喊一句:“小师妹!快逃!”
苏芙吓得抽泣起来,她的腿已经软了,呜咽着只会喊谭静柏的名字,谭静柏趁乱抬头看了她一眼,笑了一笑,眉心的朱砂痣跟火烧一眼明亮。
“你不是一直胆大包天,自称混世魔王吗?乖,听师兄的,勇敢一点,快点跑!”谭静柏力气快要用尽了,他嘶哑着声音,“好孩子,快些跑!”
苏芙努力站起来,身形一晃,背上的药篓落了下来,直直砸在野猪头上,野猪被铺天盖地的药草吞没,气得昏头转向,不要命似的四只蹄子乱踹,谭静柏防范不及被重重地踹了一脚,他压住喉头的腥甜,挥剑刺瞎了野猪的一只眼睛,接着又在野猪背上劈了一剑。
野猪火冒三丈,身上的疼痛让它更加怒火中烧,它用仅剩的一只眼睛找寻谭静柏的位置,蹄子刨着地面,蓄力向谭静柏冲过去。
谭静柏强迫自己忘却疼痛,迎面攻击,突然,一声厉风呼啸,一道残影从天而降,野猪的头上炸开一朵血花,它嘶鸣一声,发狂地叫喊起来,一个红色的身影爬在野猪背上,任凭野猪怎么摇晃,都一动不动。
谭静柏一眼看出爬在野猪上的人是苏芙,她手中拿的正是来之前他给她的小金刀,苏芙小脸上尽是慌乱,她吓得眼泪四处乱流,但是手一直死死抓住金刀,就算身体被抛出去,也不放手。
“媛媛!”谭静柏不由得叫出苏芙的小名,苏芙惶恐地看了他一眼,谭静柏咬牙站起身来,叫她退开,苏芙松开握刀柄的手,一下子被甩飞出去,重重地落在地上,谭静柏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挥剑砍下野猪的半个头。
野猪嘶鸣一声,轰然倒地,身子不断地踌躇着,谭静柏拔出金刀,在野猪心口补了一刀,带着满身的血往苏芙那里奔去。
苏芙早就爬了起来,谭静柏一过来,她就抱住了谭静柏,谭静柏忙跪在地上,将苏芙抱了一满怀,他不断地安慰着苏芙,苏芙抽泣着,她还没有缓过神来,身子不停地颤抖着,就伸手去揪谭静柏的头发。
谭静柏任由她揪扯,苏芙哽咽半天,指着那野猪的尸体道:“我要把它吃了,我要吃红烧肉,要吃水晶蹄髈,剩下的给我拿去风干了,我要煲汤喝。”
“好,都依你,你要怎么样,就怎么样。”谭静柏抱着苏芙,轻轻地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
苏芙也不管自己手上还有血,她抹了一把自己脸上的泪水,把脸埋进谭静柏的衣襟里,小声地说了一声:“雪松的香味。”
谭静柏没听清,他以为苏芙在骂人,他也不管苏芙在骂谁,摸着苏芙的头说:“今天是小师妹救了我,我这个大师兄可真不称职。”
苏芙狐疑地从谭静柏怀里抬起头来问道:“我救了你?”
谭静柏抹去苏芙脸上挂的泪珠,点了点头,他面上表情一直很少,可是今儿他连着笑了好几次,现在他的脸上又挂着温和的笑容,他琥珀色的眼睛跟蜂蜜一样,好似散发着甜甜的香味。
苏芙忽然就想亲亲谭静柏的眼睛,她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红着脸,又钻进了谭静柏的怀里。
这次意外让谭静柏大受打击,他是公认的天之骄子,可是面对一头畜生,他差点连小师妹都保护不了,于是他更加勤勉修行,看得白鹤仙人啧啧称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