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招娣他们乘坐的这列火车全程七十多小时,纵贯祖国南北,是当时全国车程最长的列车。
他们上车时列车刚好行进到一半,又过了三十个小时,列车的车厢和其中的乘客被烟味、汗臭、从厕所传来的臭味彻底浸透了。
哪怕每次停车时三人都会在站台上舒展一下身体,到达G市时,全身早已像散了架一样。
三人出了火车站,带着令人侧目的怪味搭上开往城市远郊公交车,又过了一个多小时,终于他们的目的地,四星电子厂。
九十年代初,民营企业乡镇企业还没崛起,四星电子厂这个合资企业是G市头一批中外合资企业,政府给了它相当优厚的合作条件,工厂占地庞大,厂区里有三座宿舍、两个食堂,宿舍一层有商店、理发店,每个周六晚上和节假日还会在食堂放映电影。
因为时不时会有各级领导参观,拍新闻上电视,厂区绿化非常好,有花园,还修了篮球场和羽毛球场丰富职工业余生活。
几年后,围绕着这座工厂陆续建起了其他工厂,又渐渐有了小吃店,服装店,台球室,游戏厅,这里已经变成一个小型城市,能满足居民的所有日常需求但也把他们困在这小小的地方。许多人打了几年工,只在刚来的那一年去过一次G市的市中心。
再次回到这个地方,宋招娣百感交集。
从十六岁到二十四岁,她人生中最好的年华是在这里度过的。她和丈夫罗志安也是在这里认识的。
要是当初没跟罗志安结婚,她的人生会是什么样?
她不在乎他没钱,更不会因为他生病嫌弃,不然也不会把自己的一块肝脏捐给他。但这个人实在是太让人寒心了。
移植手术后罗志安出院了,从此变成了大爷,连饭都要端到他面前。
起初宋招娣体谅他,身体不好暂时不工作,那也行,你是高中生,把书本拾起来,报名上成教大学,把文凭拿下以后找工作选择也多一点,可他说看一会儿书就头晕。
她只好又退一步,那你在家照顾孩子,也行。可每次她疲惫地回家,孩子尿布是脏的,锅是冷的,人家出去公园散步了,说是要锻炼身体。
宋招娣现在想起来都想抽自己几耳光。他病后需要静养,需要锻炼身体,她就不用?她可是切了一块肝脏给他啊!跟他一样是大手术,手术前签字时那些警告看得她头皮发麻,临进手术室前她后悔了,要是她醒不来,女儿可怎么办?谁会来照顾她?
术后他的表现也让她后悔。
这么过了一年多,宋招娣四处求人,终于给罗志安找了份看大门的工作,又跟他大吵了一架,他才勉强去了。
可他呢,一千元月薪紧紧捏在自己手里,觉得她赚钱比他多就心安理得让她还房租日用,却不愿意照顾女儿的时候搭把手。多说他两句,他一边不情愿地干活一边嘀咕,“这孩子就是来讨债的,她早死了就是报答我们了。当初就不该放暖箱里把她救活。”
他又一次这么说时,宋招娣把尿布扔到他脸上,“你也是来讨债的!”
两人打了一架,宋招娣把他赶出去,立即把出租屋的锁换了。他看孩子的眼神让她害怕!女儿安安七八岁了,可仍然像刚出生的婴儿一样脆弱无助,她不在家的时候,他要想制造点意外太简单了!
罗志安被赶走后先住在老乡那儿,又过了一阵回老家了。不遗余力说宋招娣嫌贫爱富,还有好事的老乡动不动跑来劝宋招娣跟他和好,全被她骂走了。
他死了,葬礼她都没去,他老娘还打电话来问她要罗志安的遗产。遗产?债还没还完呢!要不要分给你?
媛媛听她说起这些往事时不解:你为什么不跟他离婚呢?
对啊,为什么呢?因为那时宋招娣脑子里压根就没离婚这个概念。唉。
但愿这次别再跟这个烂人有任何牵扯。
“小妹?你想什么呢?”大姐拍拍她。
宋招娣一抬头,发现他们要走到乡情旅社门口了。
她赶紧一拽大姐,“我不在这家住!”
大姐说,“那是广园叔开的旅店,咱们那儿来试工的人都住他家。”
宋招娣当然知道李广园是谁。
新工进厂之前要做体检,等结果时得有个落脚地,李广园原先也是打工仔,赚了点开了个旅社,专做老乡生意,老乡带老乡,凡是宋李村附近来的人,入厂前都住在他这儿。
可他这旅社什么样呢?
上辈子宋招娣住在这儿,半夜痒醒了,掀开竹席一看,床板缝里密密麻麻全是粉红色的臭虫。
第二天她脸上脖子上全是一块块的红包,幸好工厂需要的只是年轻劳力,这要但凡是个注重形象的工作都不能要她。
“我打听过了,他家旅社里臭虫比黄豆还大,我不住这儿。”
宋招娣看到大姐面有难色,“要加钱的话我出。二姑给我了两百块,专门嘱咐我住好一点。”
徐山平忙道:“这钱我出,走,咱们换一家干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