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清迅速地品咂出,苏迨提到父亲苏轼的成名作“圣散子”药方时,既没有骄傲,也不见揶揄,只是表现出认真而平和的否定。
他不免有些吃惊,带了一丝恭谨道:“这几口药锅里,用的,确实不是苏学士的圣散子方,因在下研读了沈公的《梦溪笔谈》,甚是叹服沈公对医方与药理的看法,故而参照沈公的著述,煮了正柴胡汤、止泻痢汤,方子里头,正柴胡汤与小柴胡汤有别,只是柴胡、甘草、赤芍、生姜。止泻痢汤则以旱莲草为主。”
苏迨点点头,向邵清拱手道:“先生不必多虑,你这方子,苏某并无异议。同时,苏某对于家父的圣散子方,也绝非一味维护。前日,我去了一趟惠民药局,昨日又在城中几处施药摊头探访了,亦是劝人,若有心避疫,最好莫乱用圣散子方。”
邵清见苏迨如此坦诚,遂越发放心地直言请教:“这却是为何?”
苏迨道:“家父在黄州与杭州时,用圣散子方抗疫。彼时乃春寒料峭之际,南方湿冷不堪,百姓因饥馁而体弱,发寒疫者不可计数,家父以这圣散子方救活了不少人,我亲眼所见,确非家父为了沽名钓誉而虚奏朝廷。然而,父亲本非医家,因这圣散子方的奇效,便认为这方子可防百疫,甚至无病者最好也服用几帖,我就存了疑,这世上哪有如此神药?”
他说着,凑近邵清的药锅子闻了闻,又道:“当年黄州与杭州的疫情,或因湿寒冻馁、淫雨侵浸引发,圣散子方里多为辛温大热的草药,既不违南方百姓的体质,亦可称为对症下药。然而此番灾情,乃因洪水之故,水退后开封城污秽不堪,防泻痢避瘟毒,才是开方子宗旨。圣散子方里的药材,有附子麻黄等物,若受疫者本就体热,岂可乱用的?”
邵清和苏迨,这般你来我往地进行一番技术问题讨论,姚欢凝神倾听,试图弄明白。
她估计,他们的议题,大概就是,对于春季流行的病毒性感冒,和对于灾后细菌爆发的疫情,防治的方子应有所区别。
不过,说到这个圣散子方,姚欢并不陌生。
原因也简单,所谓久病成医而已。
她上辈子死于肺腺癌,而在肿瘤科住院期间,她做过医学事业的小白鼠,尝试过院方与医药公司组织的试验,便是用历史上流传下来的苏轼“圣散子方”,联合抗癌西药“吉非替尼片”,对肺腺癌进行治疗。
那次临床试验显示,这种中西医结合的疗法,对于减少靶向药物给姚欢带来的不良反应、提高患者的治疗依从性有很大帮助。所以姚欢在记住中药不应被一味污名化的同时,也记住了“圣散子方”这个名字,以及推广它的是哪位历史名人。
只是,如此看来,要说圣散子方能够包治百病、杀灭水灾后因卫生系统崩坏而出现的大量细菌,确实是苏轼自己有些膨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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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嘛,不了解病毒与细菌的区别,不具备后世的流行病学知识,亦不能多苛责。
这是人类知识体系进程中的必然阶段。
真正让姚欢觉得可贵的是,苏迨,对于自己父亲曾经取得的“光荣事迹”,没有一味吹捧,而竟然保持了鲜明的质疑和反思。
特别是当邵清与他说了沈括在《梦溪笔谈》中的药议观点后,苏迨对于沈括区分草药根茎叶不同部位的药性、以免妄用令病患中毒的做派,十分钦佩,很有些感慨父亲苏轼在医方上的不够严谨。
姚欢听着听着,联想到史料中的部分记载,倒觉得,苏迨此君,或许文学造诣无法望其父亲项背,然而这份看待万事万物懂得摒弃冲动与浪漫、冷静地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素质,更像他的叔父——苏辙,是很可以经邦济世的。
苏轼是当之无愧的文豪,苏辙则有宰执之才。
可惜,熙宁变法后,王安石的东西,成了显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