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玉楼推着轮椅去院中,章枳似乎总是不放心?似的,频频回过头来看他?。
“怎么了??”段玉楼微微笑了?下,“我又跑不了?。”
章枳闻言似乎放心?了?一点,靠着轮椅去拎腿上不停下滑的毯子?。
他?低头的时候头发往肩膀两边滑,段玉楼看见了?夹在里面的白头发,数量并不少?。
他?伸手拂了?下那捧黑白相间的头发,察觉对方顺势在他?手心?里蹭了?蹭:“已经过去多久的时间了?。”
章枳将垂落的头发勾到耳后,“很久很久,”他?脸上露出回忆的神色,说道:“若是仔细算来的话,我也该半只脚踏入黄土了?。”
他?的面容依然?年轻,眼中的神色却已经显得老态:“阿楼,已经过去八十年了?,若是你再不醒来,我或许也等不到你了?。”
被段玉楼推着,他?显得很安心?:“只是还好?在我有生之年等到了?你。”
段玉楼沉默半晌,绕到轮椅前去问他?:“为什么?”
“我知道当初将我赶走并非你的本意,是吗?”章枳倾下上半身,神色动容:“那时候你原本是想要和我一起走的,对不起……阿楼,对不起,我当初居然?就那样负气?离开?。”他?的眼嘀嗒落在了?段玉楼手背上,“我怨恨你为了?他?抛弃我,却原来是我自己抛下了?你。”
“当初离开?度平宗后遇上流民,不曾想就是在那时伤了?头,阴差阳错之下失去了?记忆,浑浑噩噩过了?这么多年。若非八十年前莫摇花找到我,不然?我这辈子?便都见不到你了?。”
光是想想他?就觉得很惶恐,他?忘了?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人,在人界里蹉跎岁月直到死去,他?们的人生再无交集,就像是命里缺了?一块,如何修补都不再完整了?。
段玉楼闭了?闭眼:“嗯……”他?道:“现在我回来了?。”
“是啊,”章枳喃喃“还好?你回来了?。”
他?仰头笑道:“难得重逢,阿楼推我出外面去看看吧,你还记得这里是哪里吗?”
段玉楼想了?想,“这里是我们当初相遇的那个落后城镇,我在人贩子?手中将你买了?下来。”
“是,”章枳脸上的笑容加大?,叹道:“阿楼果然?还记得,推我出去看看吧,我将这里改造过了?,再也不会?出现像当初那样的野蛮之事。”
“你身体不好?,是否真的能外出?”
章枳的脸色沉下来一点:“是不是陈康对你说了?什么?”下一刻他?意识到什么,马上收敛了?脸上的神色,继续道:“没事的,阿楼,我在城主?府真的闷了?太久了?,想出去外面逛逛,”他?露出乞求的神色,看起来似乎很可怜:“可以?吗?”
段玉楼总是心?软,没办法忽略这样的乞求,只能勉强应道:“好?罢。”
外面的阳光正好?,于是段玉楼在两人周围布下结界,结界内的光线不如外面那样刺眼明亮,这才推着他?离开?城主?府。
二人一路走过酒楼与商铺,周围人来人往,却都好?似看不到他?们二人似的,章枳一一向段玉楼介绍着城中布局和针对各种现象颁布的条令,段玉楼偶尔应和两句,章枳便跟受了?鼓励似的继续接着往下说。
到最后他?的嗓子?都有些?哑了?,仍在孜孜不倦的说着话,段玉楼想了?想,截住他?的话头:“今日就先这样吧,我们先回去,可以?明天?再来。”
章枳的话语一顿,抬目环顾了?周围一番,小桥,流水,商铺,摊贩,他?似乎有些?遗憾似的哑着声音微微叹了?一声,留恋被拉长堆在了?最后一刻,想要做的事情似乎总是做不完的,但时间却总是这样有限,所有的不舍与感情终究只能化为一句浅淡的叹息,“好?,回去吧。”
路上一时只能听到轮椅碾过青石砖的声音,平和的,稳重的,段玉楼听到轮椅上的人轻笑一声:“阿楼,现在是我这八十年来从未有过的时候快活时间,”他?叹道:“真希望这时间能够无限延长,这样我心?中的贪念也能多得到一些?满足。”
段玉楼:“怎么说得好?像马上就要诀别了?似的。”
章枳垂着眼眸,笑而不语。
两人走到城主?府里,城主?府多了?一位不速之客。
莫摇花站在门口,袖手望着归来的段玉楼,淡笑道:“阿楼,我来接你了?。”
段玉楼看他?一眼,将章枳推到城主?府里去,蹲下来与章枳视线齐平,“我很快就会?回来找你的,”他?将章枳膝上下滑的毯子?轻轻掖了?回去:“我不会?扔下你,别害怕。”
章枳用目光细细描绘他?的面容,笑着轻声应了?一声:“嗯,我知道,你去吧。”
段玉楼拍拍他?的手,转身离开?。他?需要知道在他?“死去”的这八十年里,到底发生过什么。
“阿楼。”身后的人叫了?他?一声。
段玉楼脚步顿住,回头:“怎么了??”
章枳看着他?,目光里的恋慕几乎要溢出来,几次想要开?口,表情复杂,最后却仍是收敛了?脸上的所有情绪,仿佛那些?恋慕都不曾出现过:“风越白死了?。”
段玉楼预感到他?想说的应该并不是这个,但他?仍是被章枳的话夺去了?注意力:“风越白死了??”
“嗯,阿楼想知道什么都可以?去问莫摇花。”他?的轮椅仍在原地?遥遥与段玉楼相对,看起来孤零零的,段玉楼心?里莫名?抽痛了?一下,觉得他?的身影似乎变得很渺小,孤独又哀伤。
他?大?步过去,在章枳讶异的目光下大?力将对方抱了?一下,低声道:“别怕,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章枳眼眶湿热,闭了?下眼睛,“嗯,我知道。”
他?目送段玉楼的身影再一次转身离去,目光凝视在段玉楼消失的门口,久久不曾动弹过,许久之后才疲惫的合上眼眸,低而衰弱的声音在空荡的花厅里回响:“我知道的,你不会?再抛下我了?。”
在夜晚来临,花厅里久久没有燃起烛火,名?为陈康的胖胖中年男来到花厅里点起烛火,轻手轻脚的走过去提醒章枳:“主?子?,该食用晚膳了?。”
章枳没动。
陈康轻轻拍了?下他?的肩,章枳的头往一旁歪去,他?顿了?一下,抖着手去探章枳的鼻息,轮椅上的人早已没了?呼吸起伏。
章枳死了?。
他?本就是个凡人,逃不开?生老病死的结局,但至少?死前能见段玉楼一面,也算是了?却了?一桩遗愿。
林子?寂静幽深,莫摇花甫一将段玉楼带到这里便熟门熟路的挑开?了?他?的腰带,段玉楼被摁在树边亲吻,某只手绕到他?的后腰出暧昧的摩挲着。
段玉楼挪开?他?的脸,刚要开?口,下一刻嘴唇又被堵了?起来。
外袍窸窸窣窣落了?地?,莫摇花在他?耳边低声:“别说话,”他?缓慢的吐着气?,一片温热洒在段玉楼脸上,“我好?想你,”他?蹭蹭他?的脸颊,“特别特别想你。”
段玉楼轻叹,抱了?他?一下:“又让你久等了?。”
“是呀,”莫摇花语气?十足的控诉,似乎是真的伤心?了?:“你还打算就那样扔下我……你,你怎么那么坏啊。”有滴滴温热顺着段玉楼的侧颈滑进了?他?的衣襟里。
段玉楼无可辩驳,亲了?亲他?的耳朵。
“对不起。”
侧颈里的眼泪越来越多,莫摇花静了?一会?儿,开?始固执的脱起了?他?的衣服。
他?看了?看他?毫无反应的地?方,闷声道:“阿楼若是没有兴致,换我来,”他?掐着段玉楼的腰,认真道:“我也可以?让你很舒服的。”
段玉楼:“……”
深夜有蝉鸣,河边的倒影印着两个身影,模模糊糊的交缠在一起,偶尔逸出一点违和的声音。
事后莫摇花湿着头发披着外袍坐在河边黏黏糊糊的朝段玉楼索吻,用脚尖去勾段玉楼浸在河水里的脚丫子?。
他?舔舔唇,笑道:“要继续吗?”
方才只有一次,导致他?现在精力旺盛得很,一直都在想方设法的勾引,但段玉楼明显兴致不高,心?里惦记着章枳,替他?把头发用灵力烘干,“不。”
莫摇花没在意他?的拒绝,看上去似乎很享受段玉楼抚摸他?的头发,脸上略有几分遗憾:“那好?吧。”
“我待会?儿得回去。”
莫摇花闭起来的眼睛眯开?一条缝:“去哪儿呀?”
“回章枳的城主?府。”
莫摇花摸摸耳朵:“你要回去找他??”
“嗯。”
“……”莫摇花换了?个姿势,“阿楼,你找不到他?了?。”
段玉楼动作一顿:“什么?”
“我留给他?支撑下去的灵力有限,他?的期限到今天?也差不多了?。”
段玉楼的手慢慢放下了?,表情凝重:“你说什么?”
“阿楼,或许在你今天?离开?的时候,他?的大?限就要到了?,强行将他?留了?这么久,我不可能一直让他?这么留下去。”
段玉楼的手指抽搐了?一下,静了?一会?儿便抓起地?上的衣服随手一披,匆匆往回赶。
他?的脚程很快,然?而临到城主?府时,他?却有些?退怯了?。他?害怕真的像莫摇花说的那样,他?已经欠了?章枳太多,为何临到能补偿的时候,事情总是无法让人如愿。
直到有侍从提出来一盏白灯,上面写着一个字,侍从将白色的纸灯用杆子?挂在门口,白色的灯穗在空中慢慢摇晃。
段玉楼整个人抖了?一下,眼前一黑。
他?醒得晚,醒来后有些?恍恍惚惚的。莫摇花就在他?面前,他?也似乎一时没认出来。
“阿楼,”莫摇花叹息一声,拥他?入怀浅声安慰着:“你还有我。”
在段玉楼看不见的地?方,他?勾起唇角,声音轻得好?似在诱哄:“你还有我啊……”
不会?再有其?他?人了?,你身边就只剩下我了?。
只有我。
段玉楼若有所觉的抬起头来看他?,眼神没有焦距“你告诉我,风越白死了?么?”
莫摇花:“死了?。”
“怎么死的?”
莫摇花捏了?捏他?紧紧攥着自己衣袖的手背:“我亲手杀死的。”
“那我呢?我明明已经死了?,为何还能再活过来。”
莫摇花这次慢吞吞的说道:“阿楼不是已经猜到了?吗?”他?咧嘴一笑:“我用别人的命换了?你的命。”
当初那些?密密麻麻涂抹在木板上的黑纹,原材料是别人身上的精血,而需要用到这么多书?写符文的精血,用量起码能把一个活生生的人榨成干尸。
明明时值炎热之际,段玉楼却忽然?觉得不寒而栗。
……
清明时节,屋外淅淅沥沥的下着小雨,山腰处的雾气?浓重,莫摇花坐在床边托腮看着窗外的小雨。门边吊着一串风铃,风一吹就会?叮铃铃作响。
铃铛是莫摇花挂上去的,段玉楼似乎并不怎么喜欢,但却什么都没说。莫摇花问过他?一次要不要摘下来扔掉,段玉楼却若有所思的看了?他?片刻,晚上就将这串铃铛用在了?莫摇花身上。
那次实在把莫摇花折腾得够呛,导致后来铃铛重新挂回门口,凡有风吹过都会?叮铃铃作响,莫摇花每听一次都会?哆嗦一次,这样段玉楼就终于满意了?,并没有提过要把铃铛扔掉的想法。
门外传来动静,莫摇花一挑眉,转头就看见段玉楼合起油纸伞从门外进来。
他?的衣裳被路边的植物沾湿了?不少?,段玉楼没有立刻用灵力蒸干,反而用绢帕细细的擦拭掉油纸伞上面的水迹,平平整整的理好?褶皱,随手将伞放了?起来。
莫摇花用灵力替他?将水蒸干:“都已经傍晚了?,这次似乎去了?很久。”
段玉楼去看望章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