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济世眯起眼睛。
——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以为他是何正雄的儿子。
——你派人监视我了吧?
——何正雄打他骂他的时候,我都从不敢上前拉开他们。
龙鑫低声说:“我还以为你早就猜到他是谁的孩子。”
闽清珊的手指停在他的手掌上。
——是我太蠢。
——我一直担心你会杀死他。
“怎么会?”
这一次,手指停顿的时间更久。
——你不是就这样对付了阿玲?
虢首封刚提出来,拘灵虫便用文字大喇喇地具现,看着一句一句往上跳动、消失的句子,何济世有一种头晕目眩的失真感。他扶住身边的树。他在梦里多次梦见这一幕,梦见阿娘在龙鑫的手上写写划划。无论是在梦里还是梦外,他从未认真研想过写在手掌心里的话句意思,每一次,他都在梦里掉头而去。他不想再看见这一幕,他想忘记,却一天比一天记得更清楚。
现在,他终于顺从自己的心意,好好地看着了。
——我希望他好好活着,好好长大。
——希望他能象他的大伯何正杰一样,离开这片罪恶黑暗的沼泽之地。
——可他是你的儿子。
——即使他什么都不做,他陷得也比我想像的深。我救不了他,难道你也不拉他一把?
不对。不可能。这话太恶心了。
闽清珊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
何济世猛力甩头,好像要把看见的每一个字从脑海里甩出去。他低唁:“这是幻象!这是你动摇我意志的幻觉!”
“如果为了动摇你的意志,而刻意设计出这样的对话,那也不会是我。”虢首封的声音象梦魇般萦绕在何济世耳边。“我只是一个旁观者,不是幻境的建造者。除了你,还有谁能让闽清珊写出这样的话语?”虢首封轻轻“啊”,笑道:
“是有一个。”
何济世觉得不可思议,赤红的眼睛看向虢首封。“你说谁?”
虢首封指了指天。
“有没有想过——其实整个回龙谷都被看不见的第三只眼睛监视着?谷里所有人的善行恶行一言一行都被记录在案。一旦你们中间谁有幸成为幻境之主,幻境中的缺失也会由第三只眼帮忙拾遗补阙,臻至完美。”
广覆悄悄地笑了。
何济世先是感到惊悚,随之后怕。“不可能。怎么会有这种眼睛?”他顿了顿,又傻傻地问:“为什么要这么做?”
虢首封嗵的一拳,打在何济世脸上,何济世步伐踉跄,晃了几晃才稳住身形。
“癖好?”虢首封活动筋骨,打出第二拳。“习惯?更或者是——”
第三拳再次击中人肉沙包。
饶是防御罩护体,三拳不闪不避全吃下来,何济世也被打得流鼻血。
虢首封宣布最终结果:“未雨绸缪。”
“就象龙鑫把回龙谷和谷里的人都视为自己的私有物,那只眼睛也把你们、包括龙鑫,视为自己的东西。你们是他闲瑕时打发无聊的玩具,也是某种极其有用的——”
“工具吧。”
广覆笑弯了眼睛:“啊呀,都被你发现了。”
何济世吐出血沫,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他心想这姓虢的什么意思?当他们生在回龙谷、长在回龙谷里的人都是一次性的工具?谁给他胆子妄意揣测?真是可恶。何济世不经意间抬起头,只见虫框里显示着:
——好好做一次父亲该做的事。
——保护正济。
何济世浑浑噩噩地呵呵发笑。
闽清珊不可能这么说。龙鑫也不可能答应。他们两个人的关系生来就是扭曲又变态的。一个恨对方恨得要死,面对对方却只会不退退缩回避;另一个说是“爱”吧,爱对方爱得要死,却只会用凌辱对方来表示爱意。
龙鑫根本不可能答应。
到底是幻境。
“好,我去尽一个做父亲的责任。”
何济世笑意收敛,只能愣愣地看着龙鑫背影。
他好不容易从记忆的泥沟角落里把这句话抠挖出来,意识到:对,龙鑫是说过这句话。
可他一直不大理解。
可他一直抱有奢望。
他会清晰记忆这幕场景,就是因为这句话的关系。每一个细节,包括周围零零落落的摇叶沙沙声,包括龙鑫急促的呼吸与闽清珊越来越虚弱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多少次午夜梦回,失眠深眠,望着窗外的天际发呆,看月落星稀、看日出东方,他放空的脑袋里偶尔会飘浮出一行浅浅的字句——
如果那句话是对我说……
后面的,不敢想,不敢想,不敢想。
十年后,幻境里,声音和字幕犹如两块半珏,严丝密缝合成一块,化零为整地滤出一份迟到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