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菓的父亲程中是C级醒族,母亲秦薇薇则是程中的唤醒者。在基地,醒族和唤醒者的夫妻组合很常见,他们的小家庭只是其中之一。
程菓拥有一个很幸福的童年……温柔慈爱的父亲和母亲,热情友善的朋友们,和总能猜到她心思并愿意迁就的竹马刘穑。
基地风俗习惯早婚早嫁。程菓的朋友们还没有成年的时候就已经早早决定了婚姻与未来。她耳濡目染,从未怀疑过自己还会嫁给别人。她会嫁给刘穑,日后再生儿育女,为刘穑和孩子撑起一片小天地。她宁志成为一名护士,刘穑不出意外则会加入联合部队。到时候她在医院照顾受伤军人,他在前线守护灵界。
不仅刘穑,孩子们长大后也将前赴后继,通过战斗挣来属于自己的荣耀。
她的一生,似乎就这么定格了。
她觉得挺好。
只有母亲,笑容里总有一丝淡淡的忧愁。等到她出嫁前一晚,满树樱花大雪一样飘飞时,母亲说:“青梅竹马知根知底,相处时间多。将来如果天人永隔,获得的回忆也是双份的。希望你能回味回忆渡过最后安然无忧的日子。”
程菓感觉膈应:“妈妈,我明天结婚。哪有结婚的时候念叨天人永隔?”
但是嫁给军人,“天人永隔”是永远跨不过去的坎。
她的眼底只有阳光徜徉,还看不见墓地里深埋的阴霾。她天真又小心地求证:“是不是爸爸……”
“我和你爸挺好。是你,”秦薇薇揉揉女儿头发,笑容有些酸涩,“前半生太过顺遂,后半生就要担心怕什么来什么。先甜后苦的日子最难捱。哪怕是以后多参加几次葬礼,我也担心你会受不住。”
程菓不以为然。她还没吃过苦头,天生一股初生之犊不畏虎的勇气。
古战场最不缺的就是生离死别,最多的就是葬礼。
程菓觉得妈妈的担心太没道理……她已经参加了好几次葬礼,不都是那么一回事?月有阴晴圆缺,人有生死离别。这是防不住的大道,只能坦然接受。
只是她最近刚刚参加完一场葬礼,新婚燕尔的同学魏薇和丈夫一起奔赴前线,最后双双死于一个战坑里。尸体也没有拖回来,就地火化,埋在墓地岛上的是两人还来不及穿的新制式军服。回想起送葬的那一幕,新嫁娘的雀跃之心也往下沉了沉。
“菓菓,你记住,”母亲轻轻抚着她的后脑勺说,“今朝有酒今朝醉。以后无论面对多大的难处,至少要记得你曾经欢笑过。日子苦的时候,”秦薇薇推过来满满一杯青梅酒。樱花花瓣在酒水上轻轻打旋。
“想不开的时候,就想想这杯酒的滋味吧。”
“至少你曾经醉过了。”
十八岁的程菓听不懂,直到七十八岁,独自一人躺在一二二八号病房里,她才蓦然惊醒。
窗外残阳渐渐沉海,寂寥夜色卷帘而至。
半生欢笑半生哭。
前半生过得太顺遂,后半生的坎坷愈发鲜明。她一次又一次被悲痛击倒,又艰难地爬起来。
父亲与丈夫同去,无归。
大儿一去,无归。
二儿,儿媳,还有孙子……
她心中平衡的支柱一次又一次坍塌、更迭。
她眼睁睁看着挚爱的亲人们一个一个远走,最后空荡荡的房间里塞满了灯光,和她。
想必家里的餐桌上已蒙了一层厚厚的灰吧?
想必大门前的樱树又开过一轮花吧?
想必窗上的莺尾没人浇水,已经枯死了吧?
想必没有人住的小屋……已经不能算是“家”了吧?
再也没有人会在夜里点亮一盏灯,长明至天明,为远方游子孤魂撑一盏照亮归途的灯。
夕阳落下去,双手捂上面,有一个细细的声音在她心里轻轻地低语:“望归。”
程菓默默咀嚼,吞下这个声音。就象当年饮下的那杯青梅酒,初始的甘甜清冽,滑入咽喉的欢愉,最后沉甸甸落在胃袋里的全是烧灼。
直到这一刻,她才恍然明白妈妈的隐忧。
半生相伴半生欢,半生孤独半生悲。
妈妈是不是早在她结婚的时候就已经看出后半生的寂寞,所以只能劝她以“回忆”来支撑最后的岁月?
可是她做不到啊。人心总是奢求更多,拥有过的突然失去,便总想着再拿回来。她越来越渴望,心中万分期待:哪怕回来的只有一具行尸,只有一具会咬人的行尸也好哇。至少再让她看看那张脸,看看那张熟悉的脸。
程菓感到无法忍受的窒息感袭涌而上,她半躺在床上大口吸气,却象活在真空世界里一样徒劳无功。
生命体征仪在疯狂报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