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扇对开的窗子汲取着黑泥,就像是植物在通过根系吸收土壤中的养分一般。黑泥快速涌去之后,直朝着那两扇看着像是“雕花窗子”的木质化的肺叶脉络而上,如同一只身手敏捷的壁虎,只是眨眼之间就迅速爬上“窗棂”模样的每一寸轮廓的缝隙里。
苗冉冉捂着自己的嘴,手指尖都在颤抖:“这、这是什么东西!怎么会在我的身体里!”
她刚才距离马利伽最远,但在吐出那些可怕的东西之后,原本一直极力维持的理智已经在摇摇欲坠,甚至在简少庭走过来想要扶起来她的时候都被她反应极大地躲了开。
“不要碰我!”苗冉冉冲口而出之后,反应过来自己的过激态度,她大声深呼吸了几下,双眼痛苦地闭了起来,“少庭哥……求你,至少现在不要管我,让我自己冷静一下。”
能够瞧得出来,说这番话的时候苗冉冉的每个字都是颤抖的,里面包含了她最深层的恐惧。刚才众人才亲眼目睹了马利伽在他们面前以一种最匪夷所思却残酷的方式死去,这种事发生在谁身上恐怕都无法泰然自若。
闻言,简少庭沉默了一会儿,最终只是小声说了句什么,安慰地拍了拍苗冉冉的肩膀。虽然简少庭总像是开屏的花孔雀一样在女玩家之间万花丛中过,但从两个人自然而熟稔的姿态上可以看得出来,他们一定是之前就早已彼此熟识的朋友。
沈一行距离这两个人不算太远,所以当他不小心听到简少庭拍肩之前那具小声的话语时,饶是沈一行也怔忪了片刻。
——简少庭在深深恐惧的苗冉冉耳边说的是:“万一情况变成你不希望看到的最坏地步,给我信号,我会按照约定……杀死你的。”
红发男人低垂着眼眸,面色无波地说出了这句话。
而听到这句令人细思极恐的宣言之后,苗冉冉原本因为最深层的恐惧而僵硬无比的肩膀和背脊竟然都一点点放松了下来,就像是听到什么重要的承诺一般,面带感激地点了点头。
沈一行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虽然不可避免地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但是他并没有特别放在心上。
因为在沈一行看来,苗冉冉暂时不会这么快就需要做出那个抉择——至少不是现在。
虽然苗冉冉的呕吐来得毫无预兆,但是那些黑泥在落在地上之后,就像是从她身上完全被刮离了,黑泥独有的轻微恶臭味道,并没有沾染到苗冉冉身上半分。
做个夸张一点的比喻的话,就像是,苗冉冉她只不过是个绝对光滑的容器而已。
如果这个女玩家真的是容器的话……
那不就更加有趣了吗?
沈一行嘴边露出了一丝兴味十足的浅笑。
他再次定睛看向墙上,刚才不过短暂分心了片刻,流淌在地上的黑泥就已经全都被“雕花窗子”吸收殆尽了。
木质化肺叶的颜色顿时变得有些一言难尽。
那是开始病变并腐坏的不祥之色,带些紫调的黑色与鲜血的浓郁红色亲密相拥,不分彼此。
仿佛是一对陷入爱河而对一切变得盲目的爱侣。
真是讽刺,这倒是和唐恩公爵与那个白裙少女的故事十分相似呢。
一个自黑暗之中扭曲而阴森地诞生,而另一个则一味地接受着鲜血染就的浓郁爱意。
沈一行想到这里,思路却突然卡壳了一下。
他的脑袋因为刚才“雕花窗子”的影响还有些嗡鸣,脸色依旧煞白,但是除了对顾沐苏的气味依然极度渴求之外,其他各种糟糕的负面感觉已经减轻了很多。
沈一行揉了揉太阳穴,闭了闭眼睛,目光冷静机锋地再次投向这两片木质化的肺叶。
不对……
看起来似乎还是有哪里不太对劲。
“好像有些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到底有什么细节被自己忽略了?
沈一行眯起了眼睛,冷灰色眸子里倒映出了木质化肺叶的每一点改变——尤其黑色泥液与红色窗棂彼此深深拥抱在一起的画面,每一寸色彩在他的脑海之中被快速拆解,变为无数张慢动作的高帧数定格动画。
不断地拆分,再重构在一起。
肺叶内部脉络已经由于囊状病变而畸形到遍布着扭曲的“花纹”,每一寸肺叶已经吸饱了马利伽全身的鲜血,再加上那些黑泥状的液体……
等等,那……为什么每一道“花纹”的粗细还是一样的?
顾沐苏远远地看着沈一行深思的侧脸,嘴角不自觉地弯起。
对方冷灰色的眼眸有着最寒冷的冰层,但却也会绽放出最耀眼的光芒。
看到沈一行的神色,顾沐苏忍着没有走到他的身边,不过他摸了摸自己颈间挂着的那对冰凉的银圈耳环,还是忍不住开口:“白鹭小姐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那双冷灰色的眼睛转过来,深深地看了顾沐苏一眼。
不是沈一行矫情,他总觉得顾沐苏那种靠着墙边站的远远地,一脸“可是你让我站的远一点”的表情,看在眼里直叫人牙痒。更何况白衬衫的领口根本就遮不住他颈部的流畅线条,沈一行莫名地,就有些怀念掐着那段脖子将人按在墙上的滋味。
沈一行不知是第几次咬住自己的舌尖了,吸血鬼新娘自己的劣质血液被他像是镇定剂一样咽了下去。最开始还会觉得自己的血液苦涩得难以下咽,但是次数多了,沈一行竟然已经习惯了自己血液的糟糕味道。
他要靠这个糟糕的劣质血液味道来保持冷静,才能和顾沐苏对视、和他说话。
不然,光是看到这家伙的脸,凝视着他露在外面的每一寸皮肤,沈一行觉得自己都有可能会像是得了皮肤饥.渴症的重度患者一样,失去理智,失了对自己引以为傲冷静的掌控权。
沈一行花了大力气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那些“雕花窗子”的粗细没有变化:“这些被染成了红色的‘窗棂’在不断内缩,可以说,它们在躲避,而并没有真正和刚才被吐出来的那些黑泥融合在一起。”
一直捂着嘴,原本已经开始听天任命的苗冉冉这下愣住了:“这是……这是什么意思?”
沈一行:“简单来说,就是这个木质化肺叶的主人在嫌弃。”
苗冉冉:“……”我人都傻了你跟我说这个?
沈一行:“准确来讲,也不是在针对性地嫌弃你。”
苗冉冉露出了瞠目结舌的表情:“什么……这还叫没有针对性吗?”
虽然苗冉冉没说出口,但她满脸写着不信,很明显就差说“我书读得少你不要骗我”了。
没想到沈一行竟然还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没错,如果非要说有什么针对性的话,这位白裙少女所针对的也不是你,而是那个将你当成容器,再把黑泥装进你身体里的,那个人。”
苗冉冉浑身打了一个寒颤,突然有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难不成……你说的是唐恩公爵?”她说完就有些犯迷糊了,“可、可是白裙少女不是唐恩公爵的恋人吗?”
秦篆也在旁边不解地挠了挠头:“对啊,难道说我们之前关于白裙少女患病的推测都错了?”
“患病这部分推测是没错的,而且还得到了证实。”沈一行指着不少附着在“窗框”上的黑泥说道,“如果这扇窗子就是人类的肺部,那么附着在上面的这些黑泥是什么你们知道么?”
苗冉冉和秦篆都傻眼了:这怎么还带突击上生物课的呢?
沈一行的视线一一扫了过去,秦篆嘿嘿傻笑着挠了挠头,简少庭和苗冉冉倒是想到了他提过的那个“遗传病”,而罗茜则是坐在地上仰着脸,睁着一双无知茫然的大眼睛,充分演绎了什么叫做木头美人的榆木脑袋。
见秦篆和罗茜两个学渣一脸铁憨憨样,沈教授只觉得头疼。
这些玩家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倒是顾沐苏忽然道:“附着在肺部里面的浓稠液体,是不是呼吸道里的黏液?”
沈一行克制地看了一眼这位都学会抢答了的优等好学生:“没想到小顾先生知道的还挺多的。”
顾沐苏从善如流地朝他露出温文尔雅的笑意:“都是我的教授老师教的好。”
一听到“教授”两个字,秦篆露出了便秘一般非常纠结的表情,似乎是被突袭的生物课知识和这个字眼给唤起了什么不愿意想起的回忆。
被称作“老师”的沈教授被顾沐苏的笑意弄得忍不住轻咳了一下,才板起了老师该有的扑克脸。
“嗯,小顾先生说的没错,从上呼吸道一直到肺部里面,都覆盖着黏膜,而黏膜,则会分泌出黏液。”
苗冉冉举手:“就是我刚才吐出的那些黑泥?”
不料沈一行摇了摇头:“你那是从胃部吐出来的,不是呼吸系统而是消化系统。不过我想唐恩公爵也区分不出来这么细致,毕竟,消化系统里也有黏膜,也是会分泌黏液的。”说着他耸了耸肩,“而且唐恩公爵只是把你当成了一个容器来盛放这些东西,所以他也根本没有思考那么多。”
苗·黏液的人形容器·冉冉:“……”我可真是谢谢你了白鹭老师。
简少庭问道:“那么,就算这些黑泥指的是肺部黏膜分泌出来的黏液,又能说明什么呢?”
沈一行并没有急着回答,而是问道:“黏液的用处是什么你们知道吗?”
秦篆突然觉得这题自己会答,大声喊道:“鼻涕?”
一旁的苗冉冉“噫”了一声,揉了揉震到耳鸣的耳朵:“秦篆你真恶心,喊那么大声干什么……”
不料沈一行却赞赏地点了点头。
“这个回答其实也没错,不过准确来讲,黏液是为了包裹住所有的外来有害物,包括那些一路溜进了肺里的致病菌,然后……”沈一行做了个往外推的手势,“再由呼吸道的纤毛将这些打包好外来侵略者的黏液,一起从上面排出体外。”
顾沐苏若有所思地注视着“雕花窗子”上附着的黑泥:“不过这些黏液好像有些太多了。”
沈一行点头:“没错,黏液确实多的过头了——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位少女罹患的是一种黏膜病变,黏膜像是忘记关上的生产线,不断分泌黏液,这些黏液缺少水分,过于黏稠,表现出来最明显的特点便是皮肤分泌的汗液变得盐分过高……这,便是那个咸味婴儿的诅咒。”沈一行顿了一下,继续道,“除此之外,真正致命的,则是这些过于浓稠的黏液会使得外来的病菌和粉尘无法被顺利排出体外,所有的病菌连同着水分被滞留在肺里,就会变成一个现成的病菌培养器……”
至于变成病菌培养皿的后果嘛……
他将目光投向了那一对木质化的肺叶。
这其实应该是肺叶已经纤维化并坏死了的模样。
不知道被哪个变态做成了两扇窗子。
苗冉冉打了个颤:“病菌应该就会在肺里面疯狂生长吧,最后因为感染而死?”
沈一行补充道:“也有可能是因为其他并发症死掉的,因为不光是肺部,其他各种有黏膜的内脏也会出问题的。只是一般肺的问题在婴儿身上最明显而已。”
“天呐……好惨啊。”苗冉冉脸上露出了有点同情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