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望亭拍拍他的大臂又细细打量两眼说道:“看样子法兰西的鹅肝和羊排养人,壮实了不少,个子也高了,人也比从前精神,从前那么点儿,瘦溜溜一个小人儿,整天跟着我屁股后面,像个小姑娘似的,方才你叫我,我都不敢相认。”
“望亭哥真会说话,哪里是不敢相认,想是长久不见已经把我忘了。”他低头一笑,一如当年,纯真明亮的眼睛里总是藏着些淡淡的苦楚。
白望亭从小便知道,高鹤林有一双梨花眼。
什么叫梨花眼呢?
所谓梨花,就是梨花一枝春带雨。跟桃花眼差不多,都是大眼睛,双眼皮儿,只不过桃花眼是天生带着笑意的,而他的眼睛却天生便藏着愁肠,又加上他从前是在梨园行唱青衣的,便有了这梨花眼一说。
高鹤林长得漂亮,是与白望亭不同的漂亮,白望亭从小就性子孤傲,可高鹤林不同,他柔媚又让人心动。
同样十几岁的年纪,白望亭跟着黄金洪他们出去占场子岔架,高鹤林只是乖乖在家里呆着,但等到黄金洪有贵客需要招待的时候,他便去了。
这里面的事情,大伙都知道,白望亭也知道。
不同的是,别人知道了只将他当成笑话,或有意或无意地打趣揶揄,可白望亭不会。也许是年纪相仿,又同样是被黄金洪捡来的缘故,他在心里总是觉得与高鹤林有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默契。
甚至有时候,有大人看见他们并肩走在一起说笑。
“白望亭,又带着你媳妇儿干啥去了?”
白望亭也不在乎,便回他们:“吃香的喝辣的去,你要跟我,我也带你去!”
高鹤林知道白望亭这么说不是有意占他便宜而是在保护他,故而内心也十分感激,尤其是后来,黄金洪好不容易弄到个出国留学的名额,虽然明面儿上没有说,但大家伙心里都知道,那肯定是他白望亭的。
可他偏偏就不肯去,说自己吃不惯西洋饭喝不惯西洋茶,这样才轮到他高鹤林。
白望亭从没和高鹤林说过什么,但是他心里清楚,白望亭之所以那么说,是因为他不忍心看着自己继续留在这里被那些表面衣冠楚楚实则禽兽的大老爷们糟蹋,他受的苦,他的委屈,他都瞧在眼里记在心里,所以这么多年他一直记着他对自己的恩情,记着他对自己的好。
“望亭哥,听闻你有了女朋友?”
“啊,是。”白望亭扶着眼镜笑着点点头。
“漂亮吗?”
“漂亮。”
“那她脾气好吗?”
“呃……还行。”
高鹤林的目光里闪过一丝水光涟漪的恍惚,而后问道:“那她对你好吗?”
“挺好的。”
“那你喜欢她?”
“当然,不然何必同她在一起呢。”
“她是做什么的?”
“是金百丽的歌星,不过她跟别人不同。”
“歌星……”高鹤林沉默片刻说,“如今的歌星和早些年的梨园没什么不同,说什么谁跟谁不一样,其实也没什么不一样,都是一样的。”
“她是真的不一样。”
“哦,那就再好不过了。”他又想了想问道,“你们会结婚吗?”
“理应是会的,不过现在的情况有些麻烦,我还真不敢说了。”白望亭无奈地摇摇头叹息。
“没关系,”高鹤林的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说道,“俗话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大不了再换呗。”
白望亭不禁打趣他道:“你出去这一趟可是发达了,瞧着也穿得起新衣裳了,不像从前,一身破夹袄恨不得一年四季的穿,穿地裤脚够不着脚面了也不舍得换。”
“嗨,以前和现在不一样了嘛。”
“我看没什么不同,”白望亭别有深意的拍拍他胸口说道,“虽说漂亮衣裳到处都是,合体的可是不那么好买到,就说你这身西装吧,不也是非得量身定做才行吗?”
“是。”高鹤林讪讪地一笑说道,“我刚想起来还得去给黄老先生复命去呢。”
白望亭点头说道:“那你快去吧,小心他等急了骂你。”
“不会了,我现在是律师了,不会有人敢随便骂我了。”他微微低着头,目光温和如水,“望亭哥,谢谢你。”
白望亭又拍拍他肩膀说:“这就对了,你聪明本来就该如此,粗人做的事不适合你,就要像这样体体面面的才对。行了,你赶紧去吧,我说了要跟她一起吃晚饭,也要回家去了。”
高鹤林望着白望亭远去的方向,秋意渐浓,萧瑟的秋风席卷着枯黄的叶,在青色的柏油马路上缓慢地翻滚着,起起落落,层层叠叠,他轻轻叹息一声:“好啊,有人等着你回家吃饭,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