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时分,夏末日光照样烧人,环绕笼罩一切。
钟弋在绿树青叶交叠的地方,长腿前后,斜斜站立,倚着身后巨兽般的黑色库里南,微低头,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在明灭之间,慵散与漫不经心里,有些风雨欲来的压抑。
容枝脚步微顿,侧头看一眼傅柏,对方表情很正常。
很明显这两人并没有吵架。
“小枝姐姐。”
她思索看人时,钟弋不知道什么时候抬头,并迈动长腿,走了过来,唇角笑容与阳光一般灿烂,刚才的一切仿佛是她的幻觉。容枝就当做幻觉,打量他身上戏服,“怎么穿这个过来了?”
钟弋再次暗然观察她,一边确定她没有出什么问题,一边面不改色地说,“一整天没见你,以为出什么事情了,刚好没我戏份,魏楚说你在这里,我就过来看看。”
“魏楚说我在这里?”容枝略微疑惑,她记得自己出来时,没有跟魏楚讲要去哪里啊。
身后,傅柏也收回打量钟弋的目光,回,“她有来问我。”
“噢,这样啊,”容枝点点头,再对着钟弋,“没事,就在这儿陪长辈。”
钟弋抬眸,不动声色看一眼傅柏,声音像是松一口气,带着笑说,“那就好,我都以为你是欠债不还,被傅总抓起来了。”
“怎么会。”容枝笑得无奈,日光落在她眼睫,有点儿刺眼,她伸手挡在眉下,又看钟弋,“你要进去吗?还是回剧组?”
毕竟傅家老宅不是她家,钟弋看上去与傅柏也没什么往来,容枝想了想,在钟弋还没答复前,又说,“算了,回剧组吧,别等会儿有戏,让他们等在那里,天这么热,再耍大牌也不能这么耍。”
她嗓音平和,却有些自然的命令式语气,些许微末,是平辈之间,年纪大一些成熟一些的,自然而来的命令,亲切且熟昵,一般没什么大问题,但这是钟弋。是钟家流落在外十几年,被钟家寻回的独苗苗,千人宠万人爱,脾气出了名古怪,恣意妄为,做事完全没有章法,是连钟家老爷子都不能下命令说一句重话的钟弋。
他是一点儿不顺心就能让其他人处处不顺心的。
傅柏想起之前偶然听傅原说过的话,讲的是钟弋刚回北市,就将人王家老二打进了ICU,而且还只是因为对方说了一句不太得体的话。
他想了想,微上前两步,准备站到容枝前面。
却听钟弋笑眯眯地点头,嗓音有些儿不耐烦,却很受用的,“知道了知道了。”
这么好脾气,这样言听计从。
傅柏眉梢轻挑,目光不动声色在两者之间转了一圈,没有再上前,停在身侧,与容枝并肩。
容枝侧头看他一眼,以为他是被晒得不耐烦,于是又对钟弋说,“快上车吧,天气这么热,别在外面站着,免得中暑。”
“拉倒吧,拍戏也是站着。”钟弋要笑不笑的,却真听她的话,迈开长腿往车那边走去,走到一半,他又停了下来,过了两三秒才转身,对着容枝问,“小枝姐姐,你看微博吗?”
容枝愣了下,点头。
钟弋便笑起来,唇角上扬,蓝眸底下似乎有阳光在流动,少年般明朗而纯粹,“那你今天下午五点,记得看一眼微博。”
他停了停,像是想了一会儿,转而又讲,“算了,忙的话,不看也没事。”
容枝抿唇笑意很浅,她真不看,钟弋指定得不开心,“我会看的。”
果然,钟弋像是特意在等她答复。
等她说完,他才又轻笑一声,像满不在乎的,挥挥手,然后驱车离开。
望着车辆彻底消失在山路之间,容枝才侧头,对额头上有些许汗意的傅柏,“我们也进去吧?”
傅柏收眼点头,带她走了另一条路。
老宅里树木成荫,绿池红莲,比起刚才在沥青路上,又要凉快一些。从门口到屋内,还有一小段距离,两人走在廊下,蜻蜓掠过水面,容枝先开口。
“我跟钟弋是小学同学,都没想到他会跑过来。”
“也麻烦你回来一趟了。”
她笑容里带着些歉意,又恰到好处,不算生疏。
但那不算生疏,也只是相对而言。傅柏不知道怎么,想起刚才在门口,她与钟弋,三言两语,没不算亲密,却又处处透露着亲密。远近亲疏,太明显,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
傅柏仿佛有什么被噎住,心底不太畅,却也不好说,更不好在这种容枝面前说,只半垂眼帘,“不麻烦,正好也要回来吃中饭。”
“啊?”容枝没听出他的不愉,倒是很认真想了下,“公司与老宅离这么远……”
北达集团与傅家老宅,基本是北市横向距离的二分之一。本来开车过来都要几个小时,更别说是午餐晚餐那样高峰期。如果傅柏说的是真的,那他是到了北达一瞬间,就返回老宅,如此这般,才能赶上午餐时间。
啊。
当老板真爽。
傅柏并不再与她说这个,伸手。
他一张脸温度很低。
容枝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这人是要恼羞成怒打人来着……
然而并不是,他只是轻手从她黑发间,拿出那片依附着的青叶,叶尾枯黄,是风吹落在她发间。
夏末秋初,也的确是到了叶落的时候。
容枝眯着眼笑笑,掩饰刚才的惊讶,“以后我有时间,每天都给你送餐,这样你既可以吃到家的味道,又不用来来回回跑了。”
以后个屁。
不会有以后的。
傅柏却笑得儒雅,并不拆穿她的谎言,只道,“好,那以后就麻烦枝枝了。”
容枝弯唇笑,继续说,“那么,今天下午,我是不是可以知道发生了什么?”
傅柏提眉,看向她,目光很静。
容枝眉眼弯弯,一面走一面说,“我知道肯定有事情,不告诉我是为我好,但我也知道,你肯定替我解决了。”
途径一枝开得正艳的莲花,她停下脚步,望了两眼,唇边带上柔和笑意,缓缓转身,“下午,我可以看你的成果吗?”
面面俱到。
挑不出一丁半点让人不开心的地方。
即便,知道她并不如她话说的那般,想看什么成果,而是因为刚才钟弋说的话。
傅柏握着叶尖的手微紧,面对她笑盈盈的模样,只说,“好。”
容枝莞尔。
她一直有感觉什么事情在偷偷发生,之前不想问,是傅柏有意瞒着,连带着楚浅等人都有意瞒着。那她何必拂人好意。而如今多半是解决了,她也挺想看看究竟是怎么个解决法,而且,手机离开太久真的有点不适应,她都不知道卓迟怎么样了。
容枝达成目的,琢磨着继续回去晒太阳,也不问傅柏去干嘛,就直着往前走。
傅柏在她身边,落后半步,低垂的目光也紧随她,黑眸深静,脸上笑意还未散去,却像一池静水,平和且深邃,眼见她走到廊道尽头,眼见她踩空,然后迈腿,伸手,眼见她落在自己怀里。
容枝尚未想得明白,这个鬼地方为什么会有小楼梯。
这不是一条正儿八经小走廊,绝对不是!
她居然会在傅柏面前摔跤,摔成这个样子,看不清路,瞎摔跤,从楼梯上滚下去,有什么女神尊严可言。
但她没有摔倒,反而落入一个温和却微凉的怀抱。
男人长臂一伸,堪堪握住她的腰身,错开红莲与青柳,松香气息在鼻尖萦绕,四目相对,两两含情,惊吓促进心跳,而柔软导致情难自禁。
她独特的柔和气息迎面而来,长睫轻颤,像是被刚才踩空吓到了,不再是之前疏冷而又温柔的假笑,眉眼之间漾出几分真情。
傅柏黑眸漆暗,在她红唇上停留,接着将怀抱收紧。
就像刚才,以及之前,所想象,所预设的一般。
更像,许久以前,他就想做的那样。
强势气息侵占唇齿处处,腰间修长的手牢牢握住,不容半刻放松,点点滴滴,似滴水穿石,柔和而又冷硬,吻上唇瓣,撬开贝齿,一切爱与情,混杂着不能明言的不甘与不愿,盛开在红莲青叶边际。
是廊边这棵绿树看了都自愧。
让池中那朵红莲看了也羞赫。
和风,艳阳。
春情,缠绵。
最后,惊溃于,出门自闭的傅原一声鸡叫。
-
车内。
钟弋预料之中的接到了电话,老爷子在那头大叫,“你做什么去绑程家小姐,你不是以前还跟她拍过戏吗?等下人家给你告到警察那里去,你怎么搞?钟弋你别发疯了行不行。”
钟弋漫不经心握着方向盘,笑,“警察?之前王苟你怎么解决的?”
“你能不能别疯了?!”钟老爷子气得心脏病复发,“你想想,你还要当明星啊!程阮她也是演员,搞成这样,以后怎么办怎么过?”
“不过。”钟弋几乎没思考。
鬼的明星,鬼的演员。
他当演员,所有意义就是为了让容枝见到自己。
容枝不开心,他为什么要当演员。
“你……”钟老爷子一直知道这个孙子离经叛道,却没有任何办法。从南市接回来时,他就知道,这是钟家的孽债,他深吸一口气,“你别弄死了。”
“知道。”钟弋冷冷说。
死哪有比活着,活在日日夜夜的恐慌里好。
“还有,你注意点分寸,人家毕竟是女孩子,是程家小姐。”钟老爷子喘两口气,仔细叮嘱。
钟弋冷笑,“王苟还是狗,是王家的狗呢。”
他旧事重提,依旧一副油水不进的模样,钟老爷子半口气提在喉咙里,“你!”
他没说完,电话里传来滴滴滴的声音。
钟弋把电话挂断了。
钟老爷子气得在别墅跳脚,“跟他那个洋鬼子妈一个样!我要是还能生!这个孙子!这个龟……”
转头又对面前坐着的贵妇人,“程太啊,你看,这是小孩子的事,我也没办法,这个孙子,我是真的管不了,你看我与长矛项目的几分薄面,这件事,就算了吧。”
而钟弋,停下车,转念又从储物篮里抽了一支笔,门一摔,走向后备箱。
傅家老宅下来,山路至少十八弯。
后备箱里的程阮不知道这辆车究竟开去哪里,也搞不明白钟弋要对她如何,她现在只是晕,后备箱很大,除了她,什么东西也没有,弯道之下,她虚弱躺着没有任何可以握住的东西,便只能上下被移动,撞在车身好几下。
一来二去,程阮更加疲惫,再加上,后备箱不仅没有空调,还有各种的排气管道,不用太阳晒,都已经是很热,何况还是大夏天。
疲惫之中,程阮奄奄一息,如同盛夏搁浅海湾的鱼。
她昨晚在沙滩躺了一整夜,被海水打湿的家居服,刚开始时还黏在她身上,此刻已经被热气蒸干,但很潮,带着一股海水鱼腥味,以及热气促使她排出的汗味,两种味道夹杂在一起,她从没有觉得自己这么不堪。
一个影后,竟如此不堪。
……
钟弋这个疯子!
疯狗!
车骤然停下,男人甩门的声音,犹如地狱召唤。
想着昨夜种种,程阮咬紧牙关,一面不堪一面恐惧,恐惧到被自己紧捏住的指尖能滴出鲜血。但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后备箱被打开,炫目日光忽然倾下刺入她眼中,程阮下意识闭上眼睛,然后被钟弋挑开。
水性笔生生抵住眼帘,迫使眼睛只能对向盛阳。
太阳就像那双红舞鞋,怎么也脱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