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兀术拔出刀子,完颜粘罕心中反而愈发不屑起来。
首先,这里这么多西路军的大将,其中真正的沙场勇将有的是,不可能真让一个歪屁股的人伤到自己这个西路军主帅的;
其次,这场会议虽然只是在燕京,虽然只有两个勃极烈在场,却事实上是大金国三大派系中的两个对今年的主要军事行动进行‘大规模友好协商’的重大场合,而完颜兀术上来便不顾礼节直呼他粘罕姓名,然后一言不合就拔了刀子,只能说明这个年轻人心浮气躁,一次出征一败之后便如驴技穷,失了神智,徒显无能;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无能并不可怕,可怕的完颜兀术居然让所有人都看到了他的无能!
然而,就在粘罕心中冷笑,面上从容之时,下一刻,众人瞩目下的完颜兀术却忽然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始料不及的事情……这位金国四太子拔出短刀后并没有去威胁谁,反而一声不吭,直接当众划开了自己的额头!
白刃红肉、鲜血淋漓。
而就在众人目瞪口呆之际,完颜兀术复又扔下短刀,直接面北而跪,叩首连连,乃至于嚎啕大哭:
“爹爹,你若地下有灵,还请睁眼看看吧,你才去了五六年,你的儿子就被家奴欺负到这份上了!”
和所有人一样,粘罕先是陡然一滞,继而目瞪口呆,随后就是心下冰凉之余怒气勃发……这个完颜老四太能作了!
“老四!”
就在这时,安静到诡异的气氛中,完颜阿骨打的长子、在场的另一位勃极烈,同时也是阿骨打派系此时真正的领袖完颜斡本及时出言呵斥。“粘罕是我们的兄长,不是什么家奴,你若是再敢胡言乱语,我便奏请国主,让你滚回辽东,永世不得入关!”
完颜兀术闻言不顾额头血水淋漓、身前地上血迹斑斑,却又即刻转身,微微翘着屁股朝粘罕大礼相对,并一脸严肃的做出了赔礼姿态,仿佛刚才割面骂人的不是他一般:“粘罕兄长,是俺不知道轻重,胡言乱语,冒犯了兄长,还请兄长责罚。”
“兀术,咱们是兄弟,你又年轻,一时心里不痛快,随口骂我两句本无妨。”完颜粘罕心中怒气已经到了极致,可面上竟然忍了下来,只是微微埋怨了一句。“但你不该说什么家奴的……因为那番话连我父亲一并扯入了!而我父亲本是太祖皇帝的堂弟,你的堂叔,更是大金国的国相!你大哥身上的忽鲁勃极烈,正是继承了他的位子。若我父亲是太祖皇帝的家奴,你大哥岂不是也成了眼下咱们金国大皇帝的家奴吗?”
“拖下去!”一旁的忽鲁勃极烈完颜斡本微微一怔,然后再度接过话来,就在堂上指着自己四弟言道。“就在此处鞭他十下!”
旁边卫士犹豫片刻,但在两位勃极烈的沉默中还是咬牙上前,将金兀术拖到行台尚书省大堂的门槛前,也不敢扒裤子,只是撸开上衣,就当众从背上这位四太子行起刑来。
鞭打声缓慢而又沉重,而燕京行台尚书省中,场面再度安静到让人觉得可怕的地步。
话说,所有人都没想到完颜兀术会来这一手,但偏偏这位四太子一刀划开自己额头之余,也用一句话轻易划开了金国核心权力的所有外围幕布。
粘罕当然不是什么家奴,正如粘罕自己所言,他的父亲完颜撒改是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的堂弟兼国相。
实际上,人家完颜撒改那一派,一开始就是女真内部第二大派系……而粘罕本人在继承了他父亲的权势之后,同时还拥有着金国三大主力之一的西路军统帅权,并在完颜斡离不(阿骨打次子)死后,事实上靠着灭辽、灭宋战争中累计的巨大军功与威望,成为军中第一人兼国家立国第一功臣。
所以,粘罕在当然可以愤怒!他也有权利愤怒!而且可以堂而皇之的逼迫完颜兀术受刑……甚至不要说一个完颜兀术了,几年前,粘罕还主导过杖责现任金国皇帝完颜吴乞买的事件!也没听说吴乞买挨了二十棍后如何如何。
但是,粘罕是粘罕,其他人是其他人,随着刚刚金兀术的那句话,几乎所有人都敏感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就是不管金国内部权力如何混乱,如何相互制衡,又如何具有部落民主精神,勃极烈制度和都元帅府制度又留下如何大的权力空子……但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是,核心权力那里,已经容不下他人了。
金国三大派系。
第一个是完颜吴乞买派系,他是金国第二任皇帝,名正言顺,天然而然;
第二个是粘罕派系,而粘罕的权力来源也实在是太经典了……政治传统、血亲继承、军权,外加个人军功堆叠出的威望,远支完颜氏天然的避风港湾,情况之复杂与合理性,简直可以专门写一本《论什么是政治权力》之类的书籍专著;
但第三个派系,也就是阿骨打派系,则反过来又太过直接了,尤其是本身威望卓著的二太子完颜斡离不死后,这个派系的权力来源其实简单到犯罪的地步,就是血亲继承,就是因为他们是完颜阿骨打的种!
凭借这个,阿骨打庶长子完颜斡本可以做勿鲁勃极烈,这是事实的国相;凭借这个,阿骨打三子完颜讹里朵可以在老二斡离不死后执掌燕京军权,并挂名东路军主帅;凭借这个,年纪轻轻、毫无资历,甚至还打了败仗损兵折将的金兀术可以让所有人闭嘴,不敢再掺和他们兄弟与粘罕之间的事情。
事实上,一顿鞭笞之后,身上血迹斑斑的金兀术站起身来,根本不像是一个刚刚受了罚、失了体面的人,反而像是一个绝对的胜利者!
他面目狰狞,环顾左右,四下打量,而其人目光所及,堂中各族贵种、东西两路无数大将、燕京本地无数文武高官,却都避之不及。
须臾片刻,完颜兀术重新落座,双方再度开始讨论起今年的军事计划,然而,却只是粘罕一人与完颜三兄弟相对,其余人等,经刚刚一事,根本不敢轻易插话……便是其中有完颜挞懒这种第三派系代表人物、堂堂元帅左监军,居然也全程黑着脸沉默到底。
然而,金兀术兵出奇招,用古怪方式将扩大会议变成核心会议,并造成围攻之势,以至于粘罕在三兄弟围攻之下破绽百出……但这位金国第一权臣却也始终没有动摇,到最后干脆有样学样,跟兀术一般,当众耍起了流氓。
“不管恁们兄弟怎么讲,西路军自有他的去处。”随着粘罕如是言道,会议不欢而散。
而会议散去,憋了一个上午的燕京各路金国贵人自然呼朋唤友,结伴而归,然后议论纷纷。
不过,说起刚刚的那场憋闷的会议,抛开两大派系的各自中坚,大多数中立之人却都看法一致——从高层个人表现来说,四太子兀术无疑做的过分了,过分到引人厌恶的成都;但是,粘罕也在随后的辩论中确实落到了下风,因为他根本无法有效解释他在西夏问题上的奇怪立场,为什么一面以西夏为理由拒绝协助东路军,一面却又拒绝对西夏展开灭国之战?
最后,结合着最近燕京的种种传言,有人猜测,要么就是西夏给了粘罕巨量的贿赂,要么就是粘罕想刻意留着西夏,所谓养寇自重,从而维持他在河北西部与山西地区的政治特权。
要知道,金国第一次科举考试,根本就是粘罕以都元帅府左副帅的名义给处置的,所有考上的人才也全都被他安置到了河北和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