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往回走。
走到分岔石室处,发现碧瑶已经没在原地,倒是他那件外袍叠好放在地上。封亦心中一动,走过去,将外袍重新穿好,继续往外走。果然,在那两尊圣母、明王的神像石室里,封亦见到了碧瑶。
少女跪坐在神像之前,肩头微微颤动,正自无声的哭泣。
封亦静静地站在她的身后。
他没有掩饰脚步声,碧瑶应是知晓他的到来。不过也有可能,沉浸悲痛之中的少女没有注意这些。
他默默地陪着她。
直到无声的啜泣缓缓停歇,封亦方才开口道:“碧瑶——”
少女没有回头,只有悲戚的声音自责传开:“我害死了我娘,我还清楚记得我爹见到我的神情,他是想杀了我的......”
“这并不是你的错!”封亦脱口而道。也许是觉得语气过重,他顿了一下,稍稍放低声音,轻声地道,“碧瑶,你的母亲甘愿牺牲自己也要让你活下去,绝对不愿见到你终日活在内疚之中!她是那么伟大,那么温柔,自是希望你能带着她对你的爱和期许幸福快乐的活下去!”
“至于你的父亲,”封亦略作沉吟,“若他恨你的话,又怎会亲自去救你?而且这些年来,你可曾有亲口问过他么?”
少女的身躯震了一下。
许久之后。
当碧瑶回过头来,脸上悲戚之色已然舒缓,情绪渐渐平复,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幽幽地道:“封亦,你是一个好人。”
封亦:“......”
见他没说话,碧瑶也不在意。
沉默了一阵之后,她叹了口气,道:“可惜的是,你我马上就要死了。”她抬起头,看着这与她固有印象中大不一样的正道弟子,问道:“和我这魔教之人死在一块,你可有后悔么?”
封亦闻言,轻笑着说道:“谈不上后悔之说。大概,只是有些遗憾吧,我还有许多事情想做,却没法去完成了。”
“唔。”
碧瑶应了一声,似是经过一番措辞,才又继续道,“其实,我对你颇为好奇,封亦。在上望的时候,你应是早便认出我与幽姨的身份了吧?之前我还只是有些怀疑,可眼下,却确乎无疑了。”
她目光炯炯,落在他的身上——
“你知道我们的身份,可为铲除上望那邪魔却肯委身借力,与我这魔教妖女合作。此番深入万蝠古窟铲除炼血堂,又不避艰险,嫉恶如仇,差点殒落在黑水玄蛇那孽畜口中。”
“顽固虚伪的青云门能出你这般一个人物,也是奇景!”
“难道你就不怕与我这魔教妖女勾结不清,泄漏出去,迎来师门责罚么?”
封亦平静地与之对视,道:“只要未曾违背我心中之道,便有责罚,我也愿生受。”碧瑶好奇:“那你所说的‘道’,究竟为何物?”
封亦神色一肃,正色道:“我心中之道,也并非一蹴而就,乃是这些年来所见所感,所思所悟方才渐渐明晰。欲言吾道,便需先分辨世间正与邪——”碧瑶目光一动,道:“我记得,你曾与我说起过正邪之辨。”
封亦点点头,道:“不错。在我看来,世间之人,不因一己之私祸及无辜,可称‘正’也;而那些因为一己之念,便肆意伤害无辜有智生灵者,可称为‘邪’。吾之道,唯愿持正却邪,扶持正义!”
这些想法,其实最初并未如此明晰,它们大多只是一个又一个的触动与念头。真正使它们融汇明晰的契机,便是滴血洞中读到那提纲掣领般的世间奇论——《天书》之后,方才心中通透。
碧瑶目光光芒微动,轻声道:“以你之言,岂不是出身我圣教之人,也可称‘正’;哪怕你青云门中,亦有邪魔?”
封亦点了点头,果断地道:“不错!”
碧瑶失笑摇头:“当真是大逆不道的想法啊,你这般心思,倒与我圣教理念颇为契合。只是想法天真幼稚了些!——试想这世间如此之大,邪恶行径何处可得避免?你纵有千般本事,万般神通,又如何做得到尽善尽美?别说尽善尽美了,这天底下不平之事,你便终身永不停歇,也管不了亿万之间的一二罢。”
封亦点点头,居然赞同碧瑶所言:“不错。——所以,我需要帮手和助力!光大朝阳峰乃至青云门,便是我的志愿。唯有志同道合者齐心戮力,为这混乱世间定下秩序,方才能避免绝大多数如上望城、草庙村的悲剧。”
“哼,”孰料碧瑶听了,大为不满,讥笑道,“你们正道本身便藏污纳垢,自私自利,偏偏将正义挂在嘴上,岂不虚伪至极、大言不惭?”
封亦沉默了,可他双眼之中明亮如故。
他难道不知自己那些“妄想”,若要落实会是何等登天一般的难度吗?
他自是知道的。
若非眼下绝境,封亦也不会将这些想法道出,他由来更喜欢一步一个脚印的向前走。方向已然定下,能否走到,封亦无法确定,可总要去做。而今之世,放眼天下,虽有无数惊才绝艳之辈,然又有几人具备超脱自身局限的眼界与胸怀?
“世间秩序,不破不立。”封亦叹了一声,“若你我有命从这里出去,来日方长,也许便能见到我所说之事了。何况,那也只是我一人之念,能否做到,能做到何种地步,未曾踏足出去以前谁能说得准呢?”
“碧瑶——”
“哼!”
“你看眼下这个世道,当真是应有正常的么?”封亦没在意她的冷淡,像是说给她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修行之人高高在上,明明也是肉体凡胎,偏以天道角度视人,以万物为刍狗。对世间柔弱生灵,肆意凌虐夺取。正魔两道,殊死以对,仇恨有时已经超过了正义、邪恶的分别——”
碧瑶对此感受深入骨髓,闻言目光凛凛,反驳道:“世间万象,本就是物竞天择、弱肉强食,自古以来何时不是如此?”
封亦苦笑,想起前世先辈之言,幽幽地道:“从来如此,便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