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金喆一记重拳打过去:“嘤!”
两人不免笑闹一通,末了,薛蛮子躺在椅子上,沉沉的说:“喆喆,我同你说句透底的实话罢……这劳什子亲,我没有一点想法。什么待嫁,什么憧憬,全然没有——好好地,怎么就十六岁了呢?”
最后这一句,原本只是嘟囔低叹,路金喆离她耳朵近,却听得真真的,心里一下子就堵住了,眼睛也酸涩起来:“阿蛮你别这样想,我心里难受。”
十六岁,十六岁以后该是什么模样呢?
那是未知的人生,那是不可掌控的命运,一向天真懵懂的路金喆此刻心里生出无数枝丫,纠缠万般,握住薛蛮子的手,把头埋在她的颈窝。
薛蛮子抚了抚金喆额边垂落的碎发,喟叹一声,无话。
*
从薛府出来,路金喆同太太回府,换了上回的小厮衣裳,出得门来——这回她出府,太太倒没得话说,知道她是去银楼开炉子,只嘱咐按时辰归家。
车马络绎的十字街口,银楼正坐北朝南,门庭开阔,一面漆银匾挂在门楣上,上书三个铁钩银划的大字:银笙记。
柜上客人不算多,门口的学徒正趴在錾刻板上给一个银片子刻五福捧寿,这是精细活计,可以给客人展示工艺,因此围着瞧的看客足有一圈。
后头仓房里活计就生猛多了,开锅熔炼,浇筑模子,铁锤铁钳齐上阵,听那丁零当啷的声儿跟打铁也无异。
路金喆挎着个小布包袱,一副长随打扮,探头探脑的进来。
掌柜的定睛一看,正是扮了装的自家二姑娘,喜笑颜开,忙把她迎进来,亲自奉茶。
“前两日小人送过去的铜丝铜片,姑娘用着可顺手?”
路金喆自己家里自然没有个熔炼炉子,所以凡做冠的拉丝与片子,都是先告诉柜上,让他们预备好了送到府上供她选用,她平常最多做的也就是錾刻与掐丝。
而且她做冠多是“假活计”,惯常的已铜冒金,拿野鸡冒充翠羽,做出来的冠美则美矣,但跟玩意儿似的,骗骗没见识的乡下女子还可,在掌柜的眼里顶多算是消遣。
路金喆把他敬的茶端在手上,脚下不停往后院仓房走去:“顺手,多亏您老人家帮我预备,这不麽,州牧太太点了我的卯,叫我为薛家小姐手做凤冠,怎么样,给咱们银楼争光罢?”
掌柜的腿脚没她灵便,忙喊来一个活计让工坊里的打赤膊的师傅赶紧穿好衣裳,给二姑娘避嫌,一边笑呵呵对她道:“有图样子没?拿出来让大伙儿开开眼,回头您做好了也拿柜上摆两天,我把它供到头牌上去!”
路金喆被这热乎乎的恭维劲儿哄得高兴,笑道:“那些都不着急,您老忙去,不用应承我,师父在后头呢麽?”
她一面问,一面掀开工坊帘子,金银熔点低,这处工坊连着伙计们的食寝住房,倒也真没有铁匠铺那般冒火连天,只是小熔炉就有十来台,此刻临近中秋,正是添福添喜的时候,金银器紧俏的很,炉子整夜不熄。
霎时十来个穿戴齐整的打金师傅纷纷向她问好请安。
路金喆略施了个揖,一步不留,她师傅谢娘子是店里独一份的打金师傅,从不做银子活,在店里是牌名上的,单占了个小工坊。
谢娘子正端着一锅金水倒进模具里灌胚。
在路金喆目前仅十三年的短浅人生里,谢娘子是教会她最多东西的人,不光是一份花丝镶嵌的手艺,她的脾气性格,为人处世之道,甚至她永永远远的对待姻缘的那份缄默,都让路金喆看到了命运投射在一个女子身上不一样的光影。
路金喆等谢娘子忙完,便往她腰上一环,“师傅,我好想你。”
谢娘子可不吃她这套,悠悠道:“你少来这套,无事不登三宝殿,又瞧上我这里什么好东西了?巴巴的给你送过去还不够,特特的跑来哄我!”
“瞧您说的,倒像是我成天介的饶您什么好玩意似的,您瞧瞧这个!”路金喆把两只木匣子奉上,并把薛府所托一事说了。
谢娘子上手一拎,便知里面有财宝,眉开眼笑,把那金子放火上冲了冲,看成色。
“剪子。”
路金喆忙递上剪子,谢娘子剪开金条一角,露出金块内层,满意的点头:“赤足金,成色不错。”
路金喆嘻嘻一笑:“我来的时候验过了。”
谢娘子赞叹的说道:“就是要这样,哪怕是你老子,给的金子也要当堂验一验,不然回头进了炉子里,是不是真金白银可就都露了相。”
她是个利落的人,说话也像打金,一榔头一个准,听得教人心里十分舒坦。
谢娘子上上下下打量自家小徒弟,嗯,不错,跟上回看,长高了那么一点,半大小丫头,隔阵子不见就大变样了。
路金喆也知道师傅在端详她,抻抻胳膊伸伸腿,给师傅好好转了个圈。
谢娘子点着她额头笑:“我还以为你要给娘娘做凤冠呢,瞧你这尾巴翘的——拿出来罢,你这冠,打算做成什么模样?”
路金喆便把包袱里的手稿拿给谢娘子,谢娘子翻看她手稿,啧啧称奇:“小丫头天分在这上头,真该叫外头那些爷们瞧瞧,这才是下过功夫的巧思,整天做些老样子,寒碜不寒碜?”
路金喆要真有尾巴,现在一准儿已经翘上天,笑嘻嘻道:“阿蛮这个冠,前期熔金灌胚,拉丝拍叶,我都交给您了,旁人我不放心。剩下錾刻掐丝都是我来做。”
谢娘子眼珠转了一转:“都交给我?可我瞧着您并不想走的样子,怎么的,想当监工哇?”
路金喆从小跟她厮混长大的,听了这话佯怒道:“监工多生分,我就不能是为了偷师?”
谢娘子笑了一声,把金喆有些乱的鬓边头发捋捋:“可得了吧,光打金箔就要挥重锤三万下,你有那个力气?好歹也是大户人家的姑娘,一样富贵窝里长大的,瞧瞧大姑娘,横针不拿竖线不挑,再瞅瞅你——就不能有个高点儿的志气?”
路金喆耍赖撒娇,“大师傅,您训我就训我,何苦埋汰自己?当打金师傅怎么就不算高志气?再说了,我这样不也全赖您麽,谁叫小时候哄我替您数金线呢,这一数就撒不开手了,可是什么?是命里就有的缘分。”
谢娘子是说不过她,一肚子歪理,告了个饶,给她开了炉子。
谢娘子问她:“这冠也是个细致功夫活,且得做一阵子,你有章程没?先做什么?”
路金喆想了想:“拉一张金片子,把零碎缀饰打了——就先錾小金花罢,我找找手感。”
“成,那倒用不了多少金子,剪一角子就行。”
打金都是力气活,从熔炼到灌胚再到打成金叶,何止千锤百炼,谢娘子挽起手臂,忙活一晌午,路金围着她身边滴滴转打支应,脚不沾地,累出一鼻子细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