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跌爬在地,也将苏三推翻,耳内听到轮椅翻滚的声音,慌乱中抬头,爬行数步,恰巧碰及他的手掌,惊疑不定地问:“你···你···”
苏三捏了捏她的小手,出声安慰:“我没事。”
月浓往后缩行数步,发了会呆,忽然面色冷静地擦去泪水,道:“三哥,替我寻个大夫吧。”
“我并非有意欺瞒三哥,实是太害怕了,眼前黑茫茫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至尽头。分明昨日仍在眼前的人事美景,陡然被剥离,仿佛突然的抛弃。”
“这些莫过于对三哥的惧怕。我有一个世上最好的三哥,他除去那条上天赐予的腿,几近完美。然而被如此世间难寻的佳郎君全心全意爱护,总令人心生忧惧。尤其当我在他的庇护下仍一不小心受伤后。他可会伤心自责?若是遍寻良医不得,他大抵终有一日对我失望!他会不会有了新的小娘子?我每日都如此担心不能停止。”
她扯出一笑,望着面前的虚空,道:“故而,三哥,你千万不当为我伤心,让我自己伤心就好,否则我才真不知如何是好。我的三哥,在过去十数年中为了一条残腿踽踽独行,忧惧惊恐,上下求索,他已经过早地体味人生的苦楚艰辛,如何能再为我的一双眼忧心呕血?”
苏三爬过来,搂住她小小的身躯,苦笑:“月月,三哥做不到无动于衷。”
月浓扯他的袖子,祈求道:“就多一点冷眼旁观,少伤心一点,就一点点,好不好,三哥?”
苏三闭目,憋得面色青白同时额上青筋暴突,几乎愤慨却半是隐忍,“那些都无关紧要,月月。你怎能将自己的一双眼说得如此轻巧?”
她看不见他此刻的神情,却捕捉到他话语中的愤慨及惶恐。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身体的残缺对一个人人生的折磨,它将使你永远活在缺失的阴影里,诟病也将如影随形,那原本仅仅是身体上的缺失,逐渐演变成心上的镂空,况且这样缺失正因为是身体上的,绝无凭人力克服的可能。再多的锐志也都只能陪它消磨。
月浓为他哀痛,滑下两行清泪,心上喷出一股毒,有些恨他,她以为为了两人好,他都不该如此轻率地揭穿她的伪装,然而,此刻她被一股更大更迅猛的悲痛攥住,只是扯着他的衣袖,哭求,“三哥,三哥。”
苏三注视着她歇斯底里的泪容,听她几乎苦苦哀求,他逐渐冷静下来,只胸口却仿佛被石头狠狠砸中,闷闷生疼。
他一手紧箍月浓,另一条手臂配合那条完好的腿奋力往床边蹭,不过十数步的距离,他却累得满头大汗,就连月浓也被他勒得面色泛白。
终于到了床边,他将月浓放了上去,被他勒得呼吸困难,她也能忍着未吱一声,骤然的放松却叫她恐慌地攥紧他的手。
苏三狠下心肠,扒开她的依赖,同时向外蹭出一段距离,然而撑着身子狼狈喘气。
过往二人约莫太近的缘故,他才往往叫她受伤。
他决心无视月浓的眼泪,虽然那一开始会格外艰难,譬如此刻瞧见她恐慌失措,就不禁要心软。
苏三闭目,如此仍能听到她伤心的低泣,他尽量将自己往难全阁苏三处拉扯,“过去两年中,我过于耽溺于你带给我的欢喜,唯恐你有丝毫的不满和不舒适,我平生初次体会这种忐忑又欣喜的感受,难免失了分寸,逐渐忘记兄长的职责。我原意是成为你的后盾,但日复一日中,倒是依赖你更多,着实汗颜。也许正是如此叫你产生了保护三哥的错觉。”
他的语气转向严厉,“若是如此,往后你都要改正。三哥较你年长,阅历更加深厚,三哥欣赏你,关心你,也爱护你,这些皆是三哥该做的,无需你时时记挂着投桃报李。你如此隐瞒,叫三哥很是自责心痛。难道往后你遭遇危险,为着不牵连三哥,竟然不肯呼救,一言不发地由着人杀死吗?你如此固然是一片好心,却无视自身安危,更不知将三哥置于何地!”
月浓从未被他如此严厉地斥责过,竟然哭也忘了,呆呆听着,又一壁发出抽噎的声响,茫然无措地望着苏三,面上眼睫上的泪迹未干,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看得苏三几欲心软,终究下狠心冷一冷她。
说完,无视她惊慌的呼唤,唤来清风,坐上轮椅,决然离去,隐隐总能听到月浓在身后无穷无尽地哭着叫唤“三哥”。
一连三天,苏三对月浓不假辞色,除去按时监督她喝汤药,并且针灸她头上的穴位外,一句闲话也无。
月浓耍赖撒娇卖萌哭闹,逐一试过,奈何他郎心似铁,收效甚微。
她渐渐乖觉,无需他监督也按时喝药,配合他医治眼睛,甚至不再同他胡搅蛮缠。
一切都按照苏三的意愿发展,他却并未感到欣喜,反倒日益暴躁。
月浓则更像霜打的茄子,再没了以往的精神气。
苏府和难全阁诸人在这股低气压下偷生,人人自危。
苏三在书房处理事务,却始终不能静下心,估摸着到了她喝药的点,终于找到借口看她一眼,虽然知道她此时必然很乖觉地饮下汤药,他仍旧坐不住。
到了她房中,却扑了个空,苏三心上一跳,预感不妙,火速唤来侍女,得知她去看那盆鹤望兰了,不觉松了口气。
不料他赶到时,便瞧见月浓正亲昵地倚在孔安国怀中说笑,随手将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倒入花盆中,由于眼睛不便,一半的都泼在了花盆外。
苏三心上发堵,觉得这场景刺眼又刺心,想也未想,劈手将月浓夺过,生硬道:“孔郎君怎么在此?”
孔安国一向对苏三钦佩有加,并未留意他的语气,反倒诚心诚意地行了一礼,认真回答:“苏郎君相请,某不敢不从。”
苏三一怔,才想起来确有其事,他瞧着月浓这几日总是提不起精神,便请孔安国陪她玩耍,然而真见了,他又无端生起气来。
这时月浓却在他怀内挣扎,嚷道:“三哥,你箍得我透不过起来。我不要你抱。”
说着竟挣扎着往孔安国怀里钻。
才多久,就不要三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