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二十五年八月二十,戌时。
长寿宫。
“他没死?他竟然没死?”旻皇后斜伏于案头,张着眼,喃喃自语地道:“不可能!朕亲眼见着他咽气的。”
“母后!”
正在焦躁踱步的秦蔺停下脚步,回身皱眉不快道:“你怎地又犯了糊涂?”
“朕不糊涂!朕明明白白、真真切切地见他咽气的。”旻皇后压根不搭理他,在灯烛下自说自话。
灯烛打在她奢华眉眼,分明是国丧期间,她却描眉画鬓,颈侧用青金墨点了棠棣花。抬臂时,粗麻孝服下不经意露出抹绛罗软纱衣,艳丽红妆宛若新嫁娘。
秦蔺倒吸一口冷气。“……母后?”
旻皇后充耳不闻。仍在蹙眉,杏子眼内神色迷离。“他怎么会到了金陵?朕明明就把他埋在这长寿宫。难道鬼魂儿也会跑?”
秦蔺倒退着往外走,脚步踉跄。直奔到宫侧外室,才恍然想起来,这长寿宫内的龙涎香似乎也特别浓,与长乐宫一般无二。母后怕是疯了!疯了的人,离不得惯用的东西。除了宫娥们一茬茬地换,长寿宫内布置几乎全部照搬长乐宫。
是了,母后必定是疯了。他怎会来找一个疯子议事!
秦蔺变了脸,在廊下灯火中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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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二十一卯初,长安城运水运粪的车轮喧嚣声还没碾过去,街头巷尾就多了许多议论声。
“听说没?那位主儿有块山河璧!”
“……那玉璧上刻着字呢。”
“说是打到金陵了。”
“不是说燕王死了吗?上月才治丧。”
城墙根下有个老丈轻抚髯须,重重地叹了口气。“咳,你们懂个屁!没听见说山河璧上刻着燕字吗?那位可是天命之子!天命之子啊,哪儿那么容易死,保不齐,就连治丧这事儿,都是咱长安城宫里头在掩人耳目。”
闲汉们停下议论,都茫然地望着天空西南角。阴云压城,眼看着是要落雨。江南地处偏僻,从没听过那里也能生出王气,难道先皇帝当真死得冤枉?
那老丈又叹气。“天命择主,这天下,怕是很快就要大乱咯!”
市井匹夫不晓得朝廷与江南到底有没有打起来,江南太远,他们大多数人一辈子都没见过江南水泽。相比之下,他们更关心那块有天命神赐的玉璧。应天立国百年,太.祖皇帝当时据说就是斩了条在人间作祸的白龙,顺了天心,有天兵天将下凡来助他,所以才能得了偌大江山。国号“应天”,便是顺应老天爷的意思。
如今老天爷又看上了位秦家子,那人,怕不是当真能称帝?
议论声从街头飘入坊间商户,又随着饭香端上了各家台面。卯时将尽,长安城各世家都陆续得奴仆来报,朝臣们立在金殿玉阶下,皱着眉,沉吟不语。
江南兵事吃紧,代政的大皇子秦蔺却突然宣布今日废朝。
阴郁了许久的天空终于开始落雨。起先小雨淅沥,随后在卯辰相接时,转为暴雨倾盆。木屐声答答,无数寒门子聚集于西市各家书坊,揎臂攘袖地议论最近新鲜事。
待西市书坊内人烟聚集时,闲聊的话题又换了个。
“前头那位世主,据说也不是病死的,是叫鸩.杀的。”
“嘘!天家事,莫议论。脑袋不要了?”
“江南都将此事贴出告示,诏告天下了!据说这篇檄文啊,文采斐然,是位不世出的才子寒梅先生亲自执笔!”
书坊内众寒门士子不关心深宫阴私事,倒是对这篇江南发出来的檄文大感兴趣。
“檄文何在?可有抄录?”
“巧了,为兄有位表亲刚从长江那头来,倒是偷偷誊抄了一份,不知全不全。”
“拿来看看?”
“昨儿个就叫脂红坊高价抢了去……哎?你们去何处?”
“走走,速去脂红伎坊买份抄本。”
书坊内人人抬脚往外走,冒着雨去寻那位寒梅先生写的檄文。程怀憬放下手中书卷,斗笠下雪白面皮,薄唇殷红。消息已经散出去了,他今日充作士子,不过来坊市间探个风。
暗十二扮作书僮,跟在左右。
两人刚要转身出书坊,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女子的轻唤。“是……淮郎吗?”
程怀憬怔了怔,没回头。
噔噔噔,那女子拎着裙裾从阁楼冲下来,她跑得急,赶到程怀憬身侧时喘息声未匀。
“淮郎!你久不归家,可是为了避开妾身?”
程怀憬与暗十二双双茫然回头。这是程怀憬第一次见着宫中替他娶的“夫人”、许氏眉娘。他与她虽不曾合昏,也未同房,但于世人眼皮子底下,她还挂着程夫人的名头。
程怀憬抬手将斗笠压低了些,刻意哑着嗓子道:“女郎认错人了。”
许眉娘却死死盯着他看,待气息略匀,忽然笑道:“淮郎的画像在这长安西市书坊内,千金不可得。妾身自乾元二十二年随阿兄入京,家室寒微时,妾身自来坊市卖画。淮郎之名,从乾元二十三年春,便传遍坊市。妾身循着旁人口述,描摹过你的面目身姿不下数百次……妾身怎么会认错人!”
她笑起来,眉目间淡雅从容。倒与许鹏飞不像。
程怀憬低下头,一时不知如何答。
雨水从青灰瓦檐浇灌下来,激荡起地面水洼。程怀憬目光落在雨水中,见许眉娘立着,忽生恍惚。
“当日里……”
“淮郎……”
程怀憬与许眉娘同时开口,又同时住口。
三息后,程怀憬抬起眼,语气淡淡。“当日里,就算没有贼人劫掠,某心中实也不愿娶。只是某多次与许大人辞婚未果,宫中又逼迫甚急,事到如今,怕是白白耽误了你。”
见他终于承认身份,许眉娘又笑了笑。“妾知道。程家五郎人才出众,是当朝美男子,也是多少长安贵女心中的好郎君!这桩亲事,是阿兄高攀了。”
“并不为着门第。”程怀憬摇了摇头。“倘或女郎愿意,某愿允汝和离。”
和离书须是女方出具,于男子不利。他做足了姿态,是当真不欢喜她。这门亲事来得莫名,婚的也屈辱,但是许眉娘认真望着这个人,忽然也生了惘然意。
“妾身很羡慕。”
程怀憬掀起眼皮看她,一双桃花眼像是会勾魂,眼底泪痣鲜艳欲活。
是了,这才是他。怪不得长安西市书坊内聚集了数百画手,都画不出这人神貌。——只因他会动。一颦一笑,一言一叹,都是活的。
世人笔只能描绘死物,须画不出这样鲜活的美人。
许眉娘认了命,垂眸掩住眼底潮湿。“妾身很羡慕,那个被淮郎尊而重之、藏在心底的那个人。”
这句话于陌生男女而言算逾矩。程怀憬皱眉,语带不快。“你我二人不过牵强着被人捆缚,世间礼法须有个结果,某与你结果。倘或女郎执意不肯,便依旧住在程府,只是那处,某再不会回去了。”
他欢喜旁人,所以待她如此凉薄。许眉娘几乎掩不住眼底的泪,但是她不是高门世家女,自幼在市井与乡间耳濡目染,她有她的泼辣。
“我不同你和离!”许眉娘断然换了称呼,抬头,满脸坚毅。“但这不是因为我欢喜你!你既无情,我亦不强求。如今朝中多事,阿兄不会允你我和离。”
顿了顿,又道:“长寿宫那位号称还政,但实则朝廷谍报仍须她过目。她既然要我做你的夫人,必然有她的道理。”
程怀憬不可置信地瞪着她,嗓音都忘了改。“你胁迫我?”
许眉娘整衣,仔细理好方才奔走时弄乱的裙幅,扬起脸,含泪笑了笑。“对,我胁迫你。”
“……随你!”
程怀憬愤然转身,头也不回地冒雨走了。蓑衣斗笠,掩不住他少年风华。
暗十二装了半天聋子哑巴,待送程怀憬去了御史台,顿时溜去找西市暗巷内的桃夭客们。十万火急,将程怀憬今日遇见许眉娘的消息,报与正在金陵城打仗的秦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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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二十三,金陵城。
秦肃正在沙盘前拔掉一枚小旗子,拈在指间,笑了声。
“连日落雨,长江两岸水位颇高。怕是金陵城战船不够。”
帐内众参将顿时喜上眉梢,跃跃欲试。“王爷,何不趁此机会,一举攻破金陵?”
秦肃沉吟,正在琢磨怎样调兵遣将,外头暗十一突然匆匆进来,手里捧着只哨鸽,附耳对他说了句。“王爷,是十二的信。”
暗十二被他打发去程怀憬身边,本就只负责一件,就是有关程怀憬的一切,事无巨细,都须尽早向他禀报。眼下秦肃见有程怀憬消息,顿时弃了指尖那枚小旗,双手接过哨鸽。扭头,咳嗽了两声。“先散了!孤有件要紧事,攻打金陵一事,回头再议。”
众参将刚要奋勇争先,抢先锋军的名头,眼下见秦肃开口说再议,脸上都有些失望神色。没人敢对燕王爷使脸色,便都将愤然目光投向暗十一。
暗十一低着头,浑身跟针扎似的难受。
秦肃历来不在意这些,但在荒舍时,梅纶给他上了一课,眼下他难得体察了下民情。“咳咳,尔等也别闲着,都去商量计策,谁的计策好,这次攻打金陵,孤就许他个先锋。”
参将们脸色立刻转晴,喜笑颜开地大声说笑着出去了。
秦肃低头捻开哨鸽稍来的信,暗十二几乎气急败坏,形容了程怀憬见到其“夫人”,并且那女子唤他“淮郎”的事。
秦肃脸色立刻铁青。大手用力,险些将那只哨鸽活活捏死。
“暗十一!”
“属下在。”
“立刻让桃夭客飞信去月氏国,请他们国主务必来应天!”
顿了顿,秦肃又道:“来时不必走江南,去长安,替孤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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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五,月氏国。
月南华正笑吟吟负手看十四郎练习左手使用一柄黑鲨皮吞口的黄金短匕。桃花纷飞如落雨,青衣情郎又正当年少,在花雨中舞刀的身影实在是赏心悦目。
所以他在回头望见面前覆着白底木托面具的桃夭客时,皱了皱眉。
“禀国主,应天燕王有笔买卖。”桃夭客单膝跪地,右手按在左胸口,开口时说了月氏语。
“他又有甚买卖?”
“燕王说,让国主亲自去应天,在长安城帮他杀个人。”
月南华负手冷笑。“他好大的面子!本国主费了老鼻子劲,好容易从应天将人拐回家,为啥要去应天.国?不去!”
“燕王说,酬劳颇厚。”
“有何酬劳?”
“燕王说,待来日他做了江山主,开通与西域贸易,所有往来商贩骆驼都须经过我月氏国境内。”
这个条件尚可。毕竟应天立国百年余,始终不肯官方开通马市,丝绸、桑麻、茶叶、黄金等贵重货物,只能偷偷地交易。于月氏这个要塞国而言,的确平白损失了许多银钱。
但他还缺钱?!
月南华继续冷笑。“告诉他,酬劳不够。”
“燕王料到国主会如此说。”桃夭客探手从怀内又掏出个薄皮包裹,胸前顿时瘪下去大块。“因此还有些赠礼,是单独予国主与国夫的。”
“哦?”月南华听见秦肃居然给十四郎也送了礼,来了点兴致。但仍负着手,猫儿般剔透的狭长美目微往下瞥了瞥。“是何礼,怎地就这么小一个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