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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82(1 / 2)


层层黄金指甲套贴入程怀憬肌肤,少年春葱般的指尖如今就连抬起都十足沉重。旻皇后却仍不满意,又命人在程怀憬手腕加上副黄金镣铐,精致的金子细锁链挂下来,不时发出铃铃轻响。

“朕自幼惯爱听《相思引》。”

旻皇后屈腿坐于榻前,一脸漠然地望着他。顿了顿,又道:“古人有诗言,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意。程卿若是能令朕今日解了这段相思,方算琴音动人。”

程怀憬盘膝坐于榻前,膝前放着旻皇后自幼惯奏的绿绮琴,抬起手,腕骨上仍戴着副黄金镣铐。可他却抬眉笑得云淡风轻。

“圣人生于钟鼎之家,所习所学,足以执掌天下。然,圣人心中却有段相思难诉。”

他顿了顿,入鬓长眉微挑,右眼睑下那粒鲜红泪痣如同活了般,艳丽如血。

“这世间曲子,必不能合圣人意。圣人又何故自苦!”

依程怀憬的意思,大约源自于前世旻皇后死后应天.国便败了,他对这女人有股奇特的惺惺相惜。就像是大厦倾颓之前,胡旋霓裳奏于堂前,船沉了,楼塌了,那些乐伎在死前亦是上了浓妆。粉桃夭李,就连死前的惊呼亦被涂抹了缤纷色彩。

旻皇后于他而言,更像是对于前世应天繁华的最后一抹亮色。

所以即便今生这女人再三再四地折辱他,他依然提不起恨意。旻皇后隔着辈分与山海,痴慕于秦肃,程怀憬觉得她疯了。

又觉得她可怜。

“淮地流寇为患,四野凋敝。圣人久居于庙堂之上……”

“朕让你奏《相思引》!”

旻皇后疾言厉色地打断他,杏子眼里几乎将怒火熔为实质。

程怀憬垂眸,静静地待她将话说完后,轻轻叹息了一声。春葱般指尖抚在琴弦,琴是上好的,丝弦刚换过不久,宫商角徵羽都被人换了。

或许,她曾因相思难诉,弄断过弦。

弦音在少年指尖轻轻拨弄,起调便极高。片刻后,程怀憬调了弦,居然是一曲极凌厉的《广陵散》。

“朕让你奏《相思引》!”

旻皇后摔了手边玉牒,怒冲冲地站起来,逼问到程怀憬面上,一字一顿地道:“你是不是听、不、懂?”

“臣不懂相思,”程怀憬依然安安静静地垂眸,腕间锁链窸窣声不断,尾指依然勾在弦上,左手拇指轻按琴板,淡淡地道:“亦不知相思有何益处。”

“那你今日就别想从长乐宫活着走出去!”

旻皇后气的两颊通红,胡服内胸口剧烈起伏,言色间图穷匕见。

程怀憬垂眸叹息。

一位梳着飞天髻的宫娥匆匆凑近旻皇后身前,跪坐轻声禀道:“圣人。”

旻皇后不耐烦地皱眉,厉声道:“又有何事?”

宫娥又膝行几步,仰起头,轻声犹豫道:“杨妃来了。”

长乐宫宫室内燃着的龙涎香一丝续着一丝儿,让先前梅纶欢.好时留下的麝香味渐渐消弥。旻皇后闻声转向宫室四壁,在纱幔卷落间,微有些茫然。

“她来做什么?”

宫娥垂下头,轻声道:“说是一定要见着圣人。幽篁宫的甲兵不敢拦,怕是此刻已到阶前了。”

程怀憬琴音不停,就当这件事与他无干。旻皇后在他身边来回踱步,耳边环佩叮当,不多一会儿,从珍珠帘子外飘来一股馥郁幽香。

似麝非檀,又仿佛优昙花开。

朦胧而又柔和的纱幔轻轻卷起又落下,杨妃曼声向旻皇后请安。“见过圣人!”

旻皇后不知何时又坐回了榻前,语调漠然。“你今日怎会来长乐宫?”

“听闻圣人操劳国事,已有旬月不曾安枕……”杨妃盈盈地笑着起身,经过程怀憬身边。似有意若无意地,点了一句。“就连圣人安寝的长乐宫内,如今也成了召见朝臣的地方。妾心内,委实忧虑。”

旻皇后虽然临朝执.政,却到底是个女人。按应天律法,她今日着实不该让程怀憬来长乐宫。

更何况,程怀憬眼下尚且跪在榻前奏琴,腕骨铐着锁链。面颊高肿,赫然存有掌掴印记,唇角还在流血。

这是将朝臣视作家奴,是会被史官录入笔下的“无道”。

旻皇后自然听懂了杨妃所指。单独对着程怀憬,她恨不能寝其皮食其肉。但是眼下弘农杨氏女到了,她须得有中宫的派头与气度。

她不曾输于前朝,后宫就更不能输。

于是旻皇后揉了揉额头,杏子眼底的疯狂神色渐渐淡下去。“妹妹说的是,是朕一时疏忽。”

“圣人朝政繁杂,偶尔忘了这深宫内规矩,也是有的。”

杨妃话语不咸不淡,并不依着旻皇后以后宫姐妹相称。她见旻皇后神色间冷静下来,便搭着幽篁宫宫娥的手背,雍容一笑。“妾不过多句嘴。况,小程大人从淮地来长安赴任时,曾路过妾的家乡。听闻有家书托小程大人捎来。”

杨妃仔细觑旻皇后神色,又淡淡地道:“若是圣人与小程大人谈完了,可否让小程大人将家书转交于妾?”

她当着旻皇后的面,几乎挑明了程怀憬与弘农杨氏间的关系。

这次程怀憬来长安述职,从四品的知州一跃升为正三品的御史,本就是弘农杨氏在其中大力斡旋的结果。杨妃不打算隐瞒。她身为宫妃,接见外臣或从外臣手里头拿东西,须禀告渌帝。如今渌帝神龙见首不见尾,她便报予旻皇后。

她毕生不曾留下错处,如今更不能。

旻皇后看破了她那点心思,又揉了揉额头。再回身看向程怀憬,只觉得那张被她掴肿了的少年脸颊,不知为何反倒更美了!夭夭灼灼,带了点可怜相。

简直我见犹怜!

旻皇后不想怜惜程怀憬,只能眼不见为净。她挥挥手,眉眼一瞬间变得倦怠,像是平白又老了十岁。

“朕与程卿谈完了。”

程怀憬这才不紧不慢地停下奏琴的动作,举起手腕,系于两手间的黄金锁链发出细细的响动声。

“把他铐子去了。”

梳着飞天髻的一名宫娥上前,从腰间取出钥匙,替程怀憬解开镣铐。程怀憬微微缓了缓,才站起身。眼前依然阵阵发黑,又仿佛心疾犯了的症候。

杨妃领了程怀憬,盈盈地向旻皇后拜别。

一行人迤逦出了长乐宫,在宫门外杨妃便停住脚步,当着长乐宫送他们的两名宫娥,淡淡地道:“小程大人,妾不便与外臣私交,家兄委托你的嘱咐与家书……”

来时程怀憬当然没能料到今日会撞见杨妃,况且他们真正要商议的事情,眼下也不能当着长乐宫的人说。他微低着头,静静道:“臣来时,贵人兄长曾有言,望贵人在宫中多加餐饭。”

顿了顿,又轻声道:“为解贵人思乡之苦,弘农特地备了名厨子,惯会做家乡菜。若是贵人允诺,嘱托臣,务必让这个厨子,给贵人做些家乡野味送来。”

他们两个人说的话,并不涉及私相授受。可是长乐宫的宫娥依然上前一步,蹲身行礼,对着杨妃道:“娘娘,所有膳食须经过宫中。倘或有甚不妥当,奴婢们无法向圣人交代。”

“不须你们去交代,”杨妃搭着幽篁宫宫娥的手背,语气冷淡。“本宫自会与圣人禀明。待圣人批复后,再由黄门送信与小程大人便是。”

“奴婢感念娘娘体恤!”长乐宫宫娥行完礼,退了一步。

程怀憬依然低着头。

杨妃静静地候了一会儿,猜这名家乡来的“厨子”,便是宿桓了。她索要宿桓数年,眼下终于能勉强搭上线。今日奔入长乐宫救人,倒也不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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