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速去!”
程怀憬起身,与宿桓一道匆匆进入堂前。
那名主簿名叫洪俊,倒当真知晓许多隐秘之事。据他所言,先前杜知州来的第一年,倒还算得平常。第二年夏,杜知州某日突然间仓惶闯入衙后,说有事与他商议。
当时已是夜深,因此他记得格外深。
洪俊顿了顿,道:“杜知州进来时,曾道朝中贵人有密信,嘱他在运河上流处拦堤筑坝。”
“哦?可有说,是哪位贵人?”
“不曾!”
洪俊顿了片刻后才答他这句,神色间犹豫不定。
程怀憬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羽睫轻垂,笑了笑。“先生请继续往下说!”
洪俊又顿了顿,踟蹰道:“第二年末,不光是上流处截了水,就连冬日这黍米余粮……”
洪俊越发犹豫起来。
“可是嘱你将城中稻种尽数收上来,然后却又悄悄做了手脚,都煮了三分熟?”
“大人原来晓得此事?!”洪俊大惊失色,瞬间面色一片灰败。“不错,此事甚是有违道义。学生原本不肯,但是……”
“你拗不过杜知州一意孤行!”
“是了!”洪俊扼腕叹息。
“到得第三年,果然民叛四起。学生那时已无颜面再见家乡父老,便寻了个由头,托病遁去了。”
“这数年,先生竟然不曾归家?”
“不敢回去!”洪俊又是一声叹息。“学生在山野间搭了间茅草屋,每日三省其身,只恨不能再回到那一夜,务必是拼死也要拦下杜知州!”
程怀憬垂眸叹息道:“杜大人已自行投缳了。”
“来时路上,学生听人说了。”洪俊面色惨然。“杜大人,原本是个好人!”
又苦笑一声。
“说起来,知州大人怕是不信!杜大人先前来时,曾与学生有过几次推心置腹的长谈。杜大人原先也是出自寒门,颇知民间疾苦,若不是那道贵人秘令……”
却又蓦然收住口。
程怀憬啜了口茶,良久,叹息了一声道:“先生既是有愧于心,数年不曾安然,为何仍然替那位贵人保密?”
“只是……”杜俊欲言又止,面现惊惶。
程怀憬又候了十息,笑了笑,道:“此处只得我们三人。先生心中到底有何忧虑,又知晓多少前情,可放心道来!”
洪俊仍是面色犹豫不定。
宿桓忍了半天,冷不丁讥讽地笑了一声。“磨磨唧唧,枉做读书人!圣人有言,须取直中直,曲则枉!如今既是藏头去尾,怕是你到死……心里头都只得背着这沉重的罪!”
顿了顿,又冷笑一声。“到死了,也不得安宁。”
这话说得确有些重。洪俊瞬间面色惨白,仓惶起身,随后视线怔怔地于程怀憬与宿桓间徘徊。
扑通!
洪俊猛的匍匐于地,跪下来,叩头不止。“学生有罪!学生不敢言!”
“连你都不敢言……”程怀憬往前倾身,笑了笑。“到了如此地步,你都只字不敢提,怕是宫中贵人吧?”
下头跪着的身影,突然间剧烈颤抖起来。叩头声越发沉闷。
依然不着一字,但是答案已经昭然若揭。
程怀憬蓦然捏紧袖底,桃花眼中寒芒乍现。
宿桓也是一怔,随后怒道:“宫中!又是宫中!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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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一,淮地各处稻谷已经尽数收上来了。百姓们喜笑颜开。
仓廪足,百姓便可安居。
事态算是暂时安稳了。程怀憬春季时在府衙内种的葡萄也顺利攀藤开花,一片绿叶成荫。
葡萄架下,十四郎挽起裤腿蹲在四角驱蛇虫。青灰色道袍掖在腰间,道髻插着支乌木簪,鬓角额头微微渗出一层薄亮汗珠。
月南华懒洋洋地抱臂靠在藤架下,看了眼日头,随后讥讽地一笑。“但凡为了你家阿淮,你就这样尽心尽力!”
十四郎手下不停,在藤蔓角落处撒满药粉后,默然起身,然后抬手轻抚月南华面颊。
月南华一愣,还没反应过来,面前那只手的阴影突然移开,随后十四郎整个人覆了上来,唇对唇,以口哺喂了一粒药丸。药丸压入他舌尖,清香扑鼻。
“你给我吃的什么?”月南华含混不清地问道。
十四郎不说话,只是将这粒药丸以舌尖抵下去。直到月南华如愿吞咽,他才离开半寸,神色淡淡地道:“药粉有毒,与你颗清心丸。解毒。”
“你还怕把我毒死?”月南华失笑。
“本城主自幼便在蛇蚁毒虫中长大!不羡城有一处试炼场,尽都是毒蛇,难道你竟然不知晓?”
十四郎望着他,突然一笑。“阿月!”
声音沙哑,眉目间情生意动。
月南华怔了怔。
“就算你从前走过刀山火海,又或者,就算你月氏国中黄金遍地,但是于我而言……”十四郎顿住。
月南华等了三息,然后就等不得了。广袖轻飘,走到十四郎面前,追问道:“于你如何?”
“于我而言,你却始终是我须尽力去护住的一个人。”
月南华一怔,抬头,望着十四郎发痴。
十四郎居然又笑了一下,道:“你与阿淮不同!”
月南华顿时勃然变色,眼看就要发怒。十四郎却又凑过来,蜻蜓点水般轻擦他鬓角长发,亲了他一口。
两人间,从来都是月南华主动索取。这是十四郎头一回对他如此亲昵。
月南华愈加愣怔。
十四郎又对他轻声道:“阿淮是我旧家小主人。我这条命,是他程家给的!所以我到死,都须护着他。但是阿月你……”
十四郎欲言又止,片刻后,突然第三次笑出了声。
“阿月你却是要从此陪我共度长生的人。所以,就算你有通天本领,我也仍然想着,能够有朝一日……护你在身后。”
这是十四郎头一回,将话说的这样清楚明白。
从此后,程怀憬于他就只是个旧家主子,是他的救命恩人之子。他心底里的那个位置,终于肯给了月南华。
月南华偏头,久久地凝视十四郎。猫儿般的眼珠转了半晌,随后突然间红唇轻颤,再然后,他蓦然仰头大笑。
就像那一年,乾元二十三年一月,在去长安路上那一场倒春寒的雪地里,他笑出了泪一样。这一刻,轻佻而又风流的眼角,居然渐渐地也渗出了一滴清泪。
十四郎凑近,温柔小意地将他眼角的泪吻干。然后又抱着他,几乎是唇齿相贴的,又轻轻地说了一句。“所以偶尔,阿月也让我护你一次好不好?”
“……好。”
月南华那个字爬出喉嗓,最终在唇齿间又叫这人撞了回去。
两人一路缠绵,在这葡萄架下互相疯狂索取,浑然忘却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