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行出二十来里后,这些人却犯了懒,纷纷抱怨着腿疼,又或者骡马需要吃草。在青草坡上一歇,便是大半个时辰。
十四郎焦躁不安,催促道:“可能动身了不成?”
“不成!”
“哎呀,这位郎君说的可真是稀罕!”
抱怨声、讥笑声纷纷响起。
一个领先御马的郭家老仆抬头望着他,笑得惫懒。“这马要吃草,骡要啃豆,就连人……咱也得歇歇脚!何况这一去,得几百里路,若是都像郎君说的,日夜不停地赶,怕是还不曾到得淮地,人马都得累死了!”
十四郎拧眉,随后又紧紧地抿唇。极力想咽下胸中这口恶气,但到底是不能!他自幼所学,金道人教他们都是——有仇当场就得报,若是留着过夜,都馊了!
金道人一生,恣肆快意,睚眦必报,却从不曾入得朝堂。反倒是到了他们这一辈的,入室弟子们个个都叫金道人驱逐下山,说是在他们师兄弟六人中谁能够下山博得个名头,谁便能回去继承神龙山下一任掌门。
十四郎原本就对掌门位不感兴趣,但是在从淮地出发前,他意外接到了师门密信。这才知晓,原来不光是他,大师兄齐玉衡与二师兄霍无骨居然也都下了山!
神龙山这辈一共六个入室弟子,竟有半数都下山了。
他不知大师兄二师兄去了何处,但是金道人在信中对他道,神龙山百年不曾出世,在他们这辈中必当有一人能则得明主。谁能辅助明君登基,谁便可回山继任掌门。
这事儿,十四郎压根不信!
他脚下不停,走到后山坡准备放水。青灰色道袍撩起,在腰间掖好,然后随意找了一棵树,哗啦啦!放水声响亮,射出足有三尺远。
草叶轻动。自幼习武的直觉提醒他,在这草叶间倒伏的绝对不止是风。突然间,十四郎心底一寒,敏锐回头,同时长剑出鞘。
“谁?”
语随人到。“谁”字落地,长剑一招灵蛇出洞,剑身轻点,剑锋已经平平地削过去了。
却忽然间,漫山遍野地,传来一个漫然放肆的笑声。“龙十四,你与本城主还怕什么羞?”
原本已经拧身飞至半空的青灰色身形一顿,十四郎好险没从半空栽下去。他匆匆落地,站稳脚跟,耳根子刷一下涨红了。
“阿月!”
月南华飘飘然自林间高树落下,依然是一袭红衣,如同只剪了线的纸鸢。他今日没叼白铜烟袋,腰间却挂了那枚象征明教教主身份的黄金面具。
几日不见,月南华像是又瘦了些,显得那双猫儿般的眼睛又大又亮。绵软指腹往前一探,已经轻佻地捏了捏十四郎的脸。
“阿月,你……”
十四郎到底脸嫩。虽然两人已经厮混了大半年,但是他惯来沉闷,眼下叫月南华这一摸,顿时还像个初次被轻薄的毛头小子般,臊眉耷脸的,蜜蜡色皮肤下又泛起暗桃花朵朵。
月南华笑不嗤嗤地望着他。“怎么着,外头郭家那些人叫你受气了?”
敢情这人跟着他不止一日两日了!十四郎抿唇。
见他不说话,月南华又笑了一声,道:“傻子!不须与这等杂碎生气。本城主这就替你去收拾他们!”
“别——!”
十四郎怕他出手就伤及人命,忙不迭跟在后面飞扑出来。月南华轻功极高,早就成了江湖传说,十四郎怕追不及,只得迎着风大声喊道:“须留下他们性命!”
“知道啦!”
风吹过,草叶伏倒成大片灰白色的线。杀气一掠而过。月南华答他时,却依然隐隐夹杂着笑意。
十四郎赶到栓马歇脚处,只听见一连串的“哎哟”、“救命”、“噼里啪啦”,嘭通!嘭嘭嘭!
双脚落地,入眼一片狼藉。
骡马惊得人立长嘶,缰绳被扯成一段段笔直的长线,蹄下草皮杂乱,纷纷扬扬地溅起灰尘。郭家众仆全都倒地不起,哀叫声连连。
倒是没见伤了人命。血也只得零星两三滴。
十四郎松了口气,抬起头,就见月南华脸上不知何时已覆了那张标志性的黄金面具,一身红衣,漠然地负手而立。
风吹红衣猎猎。
倒地的郭家众仆从们口中骂骂咧咧。月南华一转身,日头打在黄金面具上,泛出冷冽的寒光。
不知是谁突然想起来,大叫了一声。“是、是那明教!”
“啊!是明教教主!”
“血魔!”
“哎呀妈啊——!”
众人纷纷想起来。
庙堂与江湖,虽说有三教九流之分,但实则身处朝局乱世,盘踞百年以上的士族大家们都知晓江湖上这些鼎鼎有名的人物。月南华这一身红衣,以及那枚在左眼尾飞出条双头黄金蛇的面具,实在太好认了!
是个人,都该晓得他是谁了。
郭家仆从们哭爹喊娘,能爬的都手足并用爬起来,不能爬的,也都在地上滚个不休,哀哀嚎叫。不仅不敢骂了,就连求饶都不敢。
江湖中口耳相传,但凡有惹了这位明教教主不顺意的,哪怕只是一声哀嚎,甚或一个抬手,都可能断送了性命。
全场一片颤栗。于死寂中,只有风吹草皮以及众仆爬动翻滚的沉闷声响。
这是第一次,十四郎亲眼见到月南华亮出明教教主身份后的情景。也是他第一次见到如此装扮的月南华。杀气铺天盖地,如同牵丝线被人提在指间,绵软如奶酥的指腹只须稍一松开,便是血海炼狱。
十四郎脚步一顿,卡在喉口的那声“阿月”就没能喊出来。月南华像是也不希望他喊破,只静静的负手而立,连眼角余光都没施舍给他。
青灰色道袍翻飞,紧攥剑柄的右手突然间用力,指节咔哒咔哒,被捏到发白。
“哈哈哈哈——!”
于一片死寂中,月南华突然放声大笑,红衣微动,鬼魅般飘至青草坡最尽头处。在日头底下冲那些仓皇逃跑的郭家仆从高声道:“回去带话给你们家主子,倘或淮地知州要的米粮少了一粒,本教主便亲自去府上讨要!”
山风将话语遥遥地送出去,郭家仆从们忙不迭应了。那些在地上滚着的,也终于爬到了他视线之外,踉踉跄跄,互相搀扶着逃亡。就连骡马都不曾要!
月南华把话喊完了,转身见十四郎不声不响地立在暗影处,怔了怔,猫儿般的眼珠子轻转。
“龙十四,这一招如何?”
十四郎抬起头看了看他,抿唇不语。
“本城主可没伤人命!”
月南华笑着说了一句,脚下云帛履悄无声息地踩过草皮,走到十四郎身侧,又笑了一声。“这帮人太不经打!不过就是吓唬吓唬他们。”
十四郎再次抿唇,然后垂下眼眸,半晌没吱声。
“龙十四?”
“阿月,”十四郎终于涩声开了口。“你……你为何又回来了?”
“你不是算准了,本城主离不得你嘛!”月南华自嘲一笑。戴着红宝戒指的右手微分,捏住十四郎下巴。
戒面擦过少年肌肤,红宝石面上映着日头余晖。月南华倾身凑近,声音轻的,又像是那年于雪地中,他以一坛桃花醉把十四郎灌的烂醉。
月明山中,雪簌簌地从松枝落下。
“龙十四,”月南华轻叹道:“那夜中了毒的,并不只有你一人。”
十四郎霍然抬头。
“那夜呵,”月南华眯眼,口吻似笑非笑。“本城主便中了你的相思毒。”
“我并没有……”十四郎愣了愣,抿唇。“师尊并没熬制过这样的毒。”
月南华放开他,振衣大笑。黄金面具下只能见到一对儿狭长美目,波光粼粼。
“莫道相思好,只催的人……绿鬓飞雪红颜老!”
作者有话要说:o(*≧▽≦)ツ这是我最喜欢的月南华!你们要不要吃一口?嘿嘿嘿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