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肃说到这里突然沉默，手指停在程怀憬散落的发丝间，不动了。
“怎么着，”程怀憬斜眼笑。“你觉得他这是痴人说梦？”
“此地实则干旱有年余了，士族们纷纷迁徙逃亡，若想借粮，也须没处去借……”
“前任杜知州是怎么死的？”程怀憬冷不丁问了句。
秦肃一愣。“说是投缳……”
“这是明面上的！我是问，”程怀憬缓缓地将手指抽出来，殷红薄唇微启，冷冷地笑了一声。“他既是爱民如子，肯将自家存粮都拿出来，又向朝廷雪花片似的飞牒报，那么……他为何就不合本地士族的意？”
“士族不肯见他……”秦肃说到这里，像是终于也恍然大悟，猛然提高声音道：“是了！他是个寒门子！”
果不其然。
程怀憬垂下眼皮，半晌，凉凉地笑了声。轻掸衣衫，漫然道：“既如此，今日学生应当去拜会的，怕不是华节度使，而是那几家尚未来得及搬走的士族。”
“你有把握？”
“学生出自河间程氏。”
程怀憬头一次对自家这个昔日三十二高门的名头有了些庆幸！
“同为士族，总不至于登门而不得入。”
秦肃怔怔然望着他，像是想起什么，忽而又释然一笑。“先帝时那位大司空姜度，是你的外祖！”
程怀憬垂眸不语。
前世他没与秦肃提及身世，待后来秦肃知道时，两人已经身处于乱兵中，日夜奔逃。在两岸凄惶的猿啼声中，秦肃似乎听到了他自述家门，又似乎没有。但是，他与姜度形貌如此肖似，只须轻轻提着丝线儿一拎，所有的事情就都串了起来。
零碎散落于两世的因果，也终于在这一刻，格外明晰。
秦肃眯起鹰眼，语气微有些惘然。“所以那日，于杭城桥头相见……”
“王爷记岔了！”程怀憬冷冷地道：“学生此生，从未去过杭城。只除了二月二，曾叫王爷掳去燕王府的那次！”
秦肃说的是前世，两人第一次相逢于杭城石拱桥，在桥上微微笑起来的少年程怀憬，很像当年的大司空姜度。秦肃见到姜度那年，只得三岁，记忆原本是极模糊的，但人就这样怪！三岁那年，姜度留给秦肃的印象太过深刻，即便面目模糊了，那股子风华却历久弥新。
直到秦肃成年后，在桥头见到了程怀憬，记忆刹那间重合，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将桥头那个风华无双的少年扛上肩头掳回府了！
两世记忆冲刷，一瞬间秦肃又像是回到了前世黄河碎石滩边，耳边听程怀憬气喘吁吁地对他道：“王爷，我本是出自河间程氏。如果这次你我都不能幸免，王爷记得从黄泉路上来的时候，找……河间程家！”
一瞬间，又仿佛是此刻无灯火的室内，他身下压着的这少年冷淡地推开他，对他说：“前任杜知州做不到的事，学生可以！因为学生出自三十二高门之一的程家，外祖便是当年的大司空姜度。”
有些话，已经不必再说出口了。
秦肃怔怔然，最后突然扯开嘴角，笑出了声。
“原来如此！原来……竟然是这样！”
程怀憬没有揭穿他，大抵能猜到秦肃是想到了姜度。他与姜度生得相似，这点李鸿乂与旻皇后也曾提过。但是眼下，谈及这些都不是时候。
“王爷，学生一会儿便得出门了！”
秦肃缓缓地回神，扣住少年衣袖。“孤随你一道去！”
“王爷去了，怕只会坏事儿。”
程怀憬说话间已经下榻，昨夜叫秦肃强行扔上来的，衣裳也不曾换，乌皮靴歪歪倒倒扔在榻边。
他微一皱眉。
秦肃目光顺着落下去，晨光依稀，地面凌乱扔着他自家的面巾与靴子。“孤这就叫人来，啊不，孤这就去替你弄热水！”
程怀憬一顿，回头乜他，神情似笑非笑。“王爷？”
“嗯？”
“你带来的大军在何处？”
“哪来的大军！”秦肃失笑。“朝廷说是让孤来平叛，可一个子儿的粮饷都不曾拨，兵马也无！来的都是燕王府私兵。”
“一共多少人？”
“都带来了，也就一千来号人。”
“如今驻扎在何处？”
“在河渡口。”
“如此，”程怀憬沉默片刻，道：“王爷你还是先回军旅驻扎处。”
秦肃慌了，立刻趿拉倒穿着靴就要跟过来辩驳。
程怀憬忍笑，回身按住秦肃。两人错身间，少年春葱般指尖不经意按在秦肃龙筋虬结的胸口，秦肃微微一麻，整个人立刻像被点了穴似的，半晌不能动。
过了好久，才恍惚听见程怀憬在对他道：“……如此这般，待傍晚时分，我叫人去河渡口寻你。”
秦肃脑袋晕乎乎，说了半天，他只听见了最后一句——今儿个晚上，他家卿卿答应还来见他。
于是他立刻嘿嘿傻笑着应了。“……好！”
作者有话要说：秦肃：谁也不能挡着孤吃肉！
程怀憬：呵！非常时期，小美和谐。
秦肃：……那何时才不是非常时期？
程怀憬：你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