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寒门子,区区伎俩,都日日置于皇后眼底。臣如何敢骗皇后?再者,臣又如何忍心……欺骗我的棠儿?”
旻皇后胸口剧烈起伏,片刻后,冷笑连声。“果真如此?”
“棠儿若是不信我,”梅纶长指夹起案头一簇白玉棠棣,垂眸笑道:“启动淮地即可。”
旻皇后冷厉地盯着他。
“棠儿且再看一看,淮地死局,干旱民叛,无粮无兵,臣可会再救他不曾!”
一盏茶后。
长乐宫内帘子微晃,珍珠打在灯影里。良久,只见灯下衣衫逶迤谢地,青丝漫过鲛绡帐。
“棠儿,且稍安勿躁。今年腊月……那个叫程怀憬的小儿,就会疲于奔命。”
“倘或有甚变故……”
“棠儿,你乃当今世主,国策谍报,无一不出自你手。你还忧虑区区一个黄口小儿?”
梅纶声音渐渐沙哑,汗珠沿着秀挺脖颈滴下,媚态尤甚女子。
旻皇后手执红烛,目视烛泪滴落,溅在床榻那人雪一般的肌肤,原本清凌凌的杏子眼渐转迷离。蔻丹轻覆,按在梅纶胸口,以指尖抵住他的心跳。
“倘或他日,朕发现你骗了我,朕必杀了你!千刀万剐,万箭穿心!”
“臣不敢。”
梅纶哑声长笑,唇边吐露的话语饱含诱哄。“不仅不敢骗圣主,就连圣主你求而不得的江南那人,臣也能够,替圣主谋划一二!”
旻皇后一身玄色龙袍,手持红蜡,痴痴地注视身下美景。许久后,终于闭了闭眼,贪婪地笑了一声。
“若梅卿当真能令朕如愿,朕便应诺,放你辞官归野。”
“臣……谢圣主恩典!”
长乐宫内,灯烛渐渐灭了下去。
暗夜烛影摇红,无人窥见,在榻上辗转低吟的梅纶,于某个瞬间,眸底杀机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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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十,密云不雨。
程怀憬拢袖倚于马车内,微点了个头。
十四郎缓缓地合上车门。想了想,隔着门,又忧虑地道:“阿淮,此番去淮地,当真不带些部曲仆从?”
“不必了,”程怀憬马车内安静地拢袖,桃花眼微阖。“有阿四你便足够了。”
十四郎欲言又止。
片刻后,程怀憬听见门外依稀仍有呼吸声,诧异地挑开窗口布帘。见十四郎仍站在车前,望着他,耳根赤红。
“怎么了?”程怀憬诧异挑眉。
“若、若是再带一个人,可行?”
“你要带谁同行?”程怀憬越发震惊,随后了然点头。“莫不是月城主?”
十四郎不敢抬头,更不敢目光与他碰触,头低的几乎要垂到衣襟里头去。“便……便是阿月。”
“阿月?”
程怀憬吟吟地笑起来。“原来你们已经到了如此地步!就连一日,也分开不得?”
“须不是这样说!”
一个嚣张肆意的声音飘过来,然后月南华如同红云般,堵在程怀憬与十四郎之间。
“月城主防某……”程怀憬目光于月南华与十四郎间逡巡,突然促狭一笑。“甚于防川!”
“小程公子生得太过夭美!”月南华偏头看他,难得认真。“如此绝色,总有人愿为你倾国倾城。所以本城主这心里头,不得不谨慎啊!”
月南华以右手抚于左胸前,眸光转了转。眼底全是挑衅。
程怀憬望着他,这次真的笑起来。
月南华也笑。
到得最后,十四郎忍不住也抬起头来,望着这两个生命中与他纠缠最深的人,也静静地笑了。
过了晌午,日头仍然没能出来,但是密云间却依稀穿过几道尖锐的阳光。似乎利剑般,刺入地面。
“走吧!”
十四郎翻身跃入马车前栏,策马扬鞭,竟然亲自当起了马夫。
一辆马车驮着程怀憬与月南华,以及几大袋包裹书籍,出了长安,朝淮地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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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一过,狂风骤起,吹散了乌云。
酉时,马车出了长安郊外,路过灞桥黄坡长亭。
月南华挑开车帘,张口朝外唤道:“龙十四!今夜难道要露宿荒郊不成?”
马鞭一顿,十四郎略显窘迫。“路过这长亭,再行数里,便当有住处了。”
“可是,这月色早已挂中天了。”月南华皱眉,然后又斜眼乜向程怀憬。“就算本城主熬得住苦寒,小程公子如此娇贵,却受不得郊野寒气!”
程怀憬见他点名道姓指向自家,只得笑了一声,道:“不妨事。”
“你也不须同我装!”月南华身子前倾,凑到程怀憬面前,不怀好意地笑道:“小程公子金娇玉贵,在宫中又受了伤,原本便走不得夜路,为何偏要如此?”
月南华手搭在程怀憬入鬓长眉,眉色青翠,如描难画。他以指腹轻轻摩挲,话语声轻的,近似轻佻。
“小程公子,怕是在长亭里头约了人吧?”
鸦羽的睫毛微颤不休。程怀憬抬眸,长眉轻动。
月南华却笑起来,拍手朝外头高声喊了一句。“王爷,可是时候出来了!”
夜色下,答答有马蹄声。随后一个高大的身影,踏着月色而来。
正是燕王爷秦肃!
程怀憬硿咙一声,失手坠了袖中所笼的暖炉。
秦肃驻马于车前,沉沉地笑了一声,道:“许久不见!不知先生可安好?”
程怀憬呼吸一窒,随后面现薄怒,不悦道:“不过旬月!”
“古人有云,一日不见,当隔三秋。孤足有二十三日不曾见着先生,便是足足六十九年!”
“哟!王爷这情话说的!”月南华斜眼挑向马车前栏不声不响装死的十四郎。“龙十四,你且学一学!”
十四郎皱眉,然后望向月南华,突然探手捉住月南华胳膊,认真地问道:“阿月,你当真要我学他?”
呼吸迫急,就连那眼底也像是藏着熊熊妒火。
月南华突然喘气,像是被人卡住了喉嗓,怔怔然望着十四郎。两人目光厮混在一处,视旁边的程怀憬与秦肃如若无物。
程怀憬带笑叹了一声,弯腰跳下马车,静静地看着月色下的秦肃。良久,也笑了一声。“是好久不见了!”
“先生此去淮地……,”秦肃翻身下马,手绕乌黑鞭梢,然后似乎有些忌惮。
秦肃目光转向马车前脉脉相望的两个人,将手朝前一指。“先生,可借一步说话不?”
程怀憬随他走到长亭后。树林深处,月色下,他停下脚步。“便是这里吧!”
秦肃回头,见程怀憬独自倚在树下。少年郎锦衣夜行,桃夭面,入骨寒梅香。
月明林下美人来。
秦肃呼吸粗重,回身疾走两步,却又倏地停下。他弯腰,俯身凑近程怀憬,哑声道:“此一别,山长水远。先生且等一等孤!”
一句话,十几个字,秦肃却喘了足有三四次。
程怀憬叫他这热气喷的,耳根也染了红。他低下头,正在沉吟如何答复,就听秦肃突然又急促地道:“不出月余,孤便可去往淮地平叛。到时再与先生聚在一处!”
又来!这厮他说的是前世发生过的事。程怀憬转头,眸光森寒。
“先生,你且缓缓地行,等一等孤!千万莫要独自滞留于淮地,更不要,轻举妄动!”
月色下,秦肃陡然生起了豹子胆。大手前探,将少年春葱般的指尖在掌心内捻磨个不休。然后一点点地,抬至眉睫前。
春葱般的指尖贴近冷眉鹰眼。秦肃呼吸越重,屏息数次,然后才缓缓地道:“孤此生,只为先生一人!所以恳请先生,请先生信孤这次!”
程怀憬垂眸冷笑。“听王爷所言,淮地竟似是龙潭虎穴?王爷既知晓淮地是死地,汹汹忧惧,若蹈冰炭。”
殷红薄唇微勾,笑意亦藏着前世冰雪。“王爷,何必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又……何须再来哄我!”
“就算龙潭虎穴,”秦肃迫近半步,将人揉入怀内,俯身贴耳,声音沙哑地道:“为了先生,孤也当闯上一闯!听闻先生擅明经,当知有句话是,春华秋实,何悔何吝。”
“为了先生,孤无悔无吝!”
程怀憬挑眉。月色下,密林中,两人四目交织,呼吸声突然同时转急。
咻咻地。
像是有猛兽,在月色下,欲择人而噬。
—卷一·执棋终—
作者有话要说:【谜语】猜,旻皇后与梅纶大人在玩什么游戏。( ̄ー ̄)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