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肃迫他!
程怀憬脸色实在太过惨淡,整个人抖得像是从水中捞出来的鬼,又像是刚从梁上放下来的鬼——吊死鬼。张着喉咙喘气,有一口没一口,断断续续,听的人格外难受。
十四郎抬手,替程怀憬倒了一杯热茶。茶水注入杯盏内,咕嘟嘟,冒起一串热气。
茶水渗过来的烟火气,终于缓和了程怀憬那双冰凉的手。他五指捏紧茶盏,双眼死死地盯着秦肃,只是说不出来话。
窗外突然有春风卷入,像是有谁不请自来。
十四郎敏锐回头,袖子底下扣住一枚暗镖。谁知外头却响起一道慵懒至极的笑声:“龙十四,咱们又见面了!”
笑声倏忽间从百步外落入咫尺间,从窗外无声无息地飘入一角鲜艳的红袍。红袍舒卷如流云,再往上看,果然是明教教主月南华!
月南华漫不经心地笑道:“燕王爷所言,句句是真!某愿押上不羡山,再加上我这个教主的名头,替他作保。”
月南华人一现身,十四郎就难得局促。十四郎涨红面皮,右手攥住剑柄,从指尖到手腕都微微发抖。
十四郎再也横不起来!
月南华这次却连正眼都懒得施舍给他,只倾身凑近程怀憬,轻轻冲程怀憬脸上呵出一口气。然后笑道:“如何?小程公子,你可能信了燕王爷否?”
“我……”
程怀憬艰难地握住茶盏,五指攥到骨节发白。
他不能认!若是眼下认了,那么从此他又得像前世那样,背负着秦肃……不!是连同这两世秦肃的生死情仇一并背上!以他眼下的身份资历,他受不起!
程怀憬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的时候,鸦羽般的睫毛微抖。然后他狠下心肠,僵硬地道:“教主与燕王爷所言,字字重如泰山。请恕学生不敢信!”
随后他抬起头,正面迎向灯下秦肃那张刀削斧裁一般冷硬的脸。缓缓地,又重复了一遍。“也……不能信!”
秦肃像是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面上微有些失望,却也不至于颓然。
倒是月南华反将双手搭上程怀憬肩头,整个人如同一条柔曼的红蛇缠在程怀憬身侧,呵气如兰。漫然笑道:“小程公子真是没心肝!尤其是这张嘴……”
他将两指夹住程怀憬殷红薄唇,轻佻地抹了一把,然后又耸肩大笑道:“小程公子你这张嘴,太会伤人心了!”
在月南华轻薄程怀憬的时候,秦肃动了动,似乎想要阻拦,但是以他眼下和程怀憬的关系……似乎又不至于如何。毕竟程怀憬并不是他府里的人,如今也并没开口应下他什么。历来心冷如石的燕王爷秦肃,此刻终于第一次现出了颓败的神色。
月南华抬头瞥见,讥讽地笑道:“王爷你也不必伤心!你我都老了。如今这些少年郎的心思啊,可真猜不得!”
他话里似有所指,目光却看也不看十四郎。话语却越发尖锐起来,一句比一句尖锐。
似是破鞘而出的剑,锋芒毕露。
“少年郎们呐,怕心里头是想要的,不过嘴巴里却刁钻的很!倘若你用强,他们自然不能抗你,只是这心里头……”
月南华用手戳向自己胸口,大笑道:“心里头不服气!即便得了人,占了身,也抵不过人家心里头没你呀!”
他说着仰头哈哈大笑,笑声震动房梁,灰尘簌簌落下。仿佛仍是那夜于神龙山酒醉,山中明月碎成杯盏碧绿酒液里的一汪影,又不巧,映入野草丛间的点点萤火。十四郎呼吸急促地将他翻过去,拧住他胳膊,迫住他脖颈。
那夜,他几乎错以为龙十四是要杀了他!
谁知道药性上来后,背后却传来了衣衫裂帛声。刺啦!惊动了谁的痴心旧梦。再然后,便是神龙山那漫天飞舞的萤火,与颊边汩汩流下的桃花醉。
那夜的龙十四格外凶狠,恨不能吃了他!桃花醉汩汩从他头顶淋下,浇湿了一地的野草蔓花,也醺醺然醉了他一颗无人能束缚的浪子心。
“龙十四……”月南华目光缓缓自梁上尘收回,良久,负手于后,又蓦然再次大笑。
似是想笑那一夜的痴狂,又似乎,只是笑他如今千里追逐的荒唐。
秦肃闭了闭眼。
月南华仍在仰头大笑。
十四郎攥紧剑柄,抿唇不发一言。
灯下的程怀憬与十四郎像是身上罩了一层壁障,这壁障极脆弱,若是强行破开,也不是不可。但破开后,又能如何?
前世他的确强掳过程怀憬,致使他的罪孽深铸。
既然这人不愿意再见他,也不愿意跟他……那么或许,当真如月南华所言,强求来的,终归不是自己的。
秦肃缓缓放开攥成拳的五指,郑重地问了今夜最后一句话。“先生的意思?”
“我的意思……”
程怀憬艰难地呼出一口气,然后垂下眼睫,尽量保持视线不那么飘忽。他手攥着茶盏,茶盏内映出他此刻的脸,苍白如鬼,两颊却飞起不正常的潮红,就连眼尾处也红的像是要滴出血。
程怀憬看着茶盏内的自己,声音飘出来,像不是他自己说出来的话。“王爷请回吧!夜太深了。”
“是啊,夜太深了!”秦肃叹了口气,若有所指的看向窗外。“这无边暗夜,不知何时才能见到日出?”
“太阳总会出来的。”月南华轻佻地收住笑,整个人又像是没骨头一样懒懒的坠下去。
他漫不经心的对秦肃挑眉。“既然要走,那么王爷,你我便同归吧?”
“好!”
秦肃顿了顿,终于转身离开。
秦肃与月南华推门的声音,在这暗夜中格外刺耳。
吱呀一声。
门外的风带动室内烛火,漾起微颤。
“阿四——!”
两人走了很久之后,程怀憬颤声地喊了一声。
十四郎没动。
十四郎整个人像是老僧入定。又像是突然失去了生命力的一株老树,只剩下枯萎树桩。他身上所有的枝叶,都随着方才那个放肆大笑的人一并被带走了。
程怀憬又喊了几声,十四郎那双眼睛才终于动了动,如梦初醒。
“阿淮!”
程怀憬看着这样失了魂的十四郎,叹了口气,放下茶盏疲倦地道:“我困了。”
“我替你整理床褥,早些安歇吧!”
十四郎转身。但是在他站起来的时候,腿脚却不慎打到了凳脚,一个踉跄,险些当场栽倒。
这对于自幼习武出自于江湖隐门宗首的剑客十四郎来说,几乎是不可饶恕的错误。
程怀憬转头,语气微带怜悯。不知是可怜这样的十四郎,还是可怜他自己。
“阿四,你我或许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