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肃踩着楼梯上来,靴子在木板上踏出的灰尘都像是弥漫在前世的狼烟。血喷洒在黄土中,染成红色。
一颗,又一颗。唯独少了帐前那粒血红相思子。
秦肃抬手触门板,尚未叩门,里头忽然传来一个陌生的少年声音。
“谁?”
不是程怀憬。
秦肃略一沉吟,将敲门的手放下来,抵在唇边,咳嗽了两声。
“孤来寻小先生。”
一个“孤”字,点破来者是位王爷。
十四郎顿时皱眉,本能地吹熄室内烛火,然后护着程怀憬往窗边退了几步。
程怀憬恍然回过神,忙轻轻挣了一下,轻声道:“不妨事。”
来时路上,秦肃曾带兵追着十四郎撵了三天两夜,十四郎眼下听见这人声音立即心生警觉。
“是燕王那家伙!阿淮,你先逃……”
十四郎话刚说了半句,门从外头叫人推开。秦肃不请自入。
今夜秦肃原本穿的是一身暗金色箭绣蟒纹衣,煌煌赫赫皇家子。但此刻室内没有点灯,窗纸上那仅有的一抹月白也叫乌云遮住,三个人都隐没于黑暗中。秦肃身形高大,人抵在门边,越发显得那处暗影格外深重。
从程怀憬眼中看不见秦肃。可即便是不看,他也能一笔一划,用这世上最细柔的软毫描摹出这人的发丝衣角。他在黑暗中闭了闭眼,一直卡在喉嗓的那口呼吸终于吐出来。气息飘忽,像是浮在灰尘中的一盏灯,幽幽地朝秦肃飘过去。
“王爷……!”
程怀憬的声音略带些颤抖。
秦肃挑眉,顿了顿,又道:“怎么不点灯?”
程怀憬既开了口,十四郎便不再说什么,沉默地放开他,然后走去将烛台上三支烛重新点燃。
灯光亮了以后,秦肃第一眼就发现了程怀憬的不对劲。“先生可是哪里不舒服?脸色怎地这样难看?”
十四郎冷冷地瞥了秦肃一眼,没吱声,反倒将目光朝程怀憬投去。
程怀憬明白他意思。十四郎是在问,可要他回避?不,他没什么话是需要避开十四郎的。
前世,十四郎都为他死了!
程怀憬心里头一直将十四郎当作义兄。前世十四郎曾为他赴死,他心内越发愧疚。因此眼下见十四郎望过来,只摇了摇头。
十四郎便将剑横在膝上,一声不吭的坐在方桌旁。
程怀憬挣扎着,也缓缓地走到桌边坐下。他以手支额,目光斜斜地往下飘。未曾开口,先叹了口气。
“王爷!”
“孤在来长安城的路上,”秦肃手按在桌边,居高临下地目视坐在方桌旁的程怀憬与十四郎,沉声道:“曾得了一个梦。”
“梦?”程怀憬眉头动了动。
秦肃眼眸中是沉沉暗渊,声音也沉。他缓缓地道:“这梦竟十分鲜明!孤在梦中得知,如今……”
他顿住口,单手指向头顶屋脊。
十四郎与程怀憬双双抬头望过去,然后就听见秦肃低声地道:“天变了!”
“乾元二十三年,天变,后宫秘不发丧。二十三年秋,淮地大旱。”
程怀憬面容剧烈波动,双手抖的几乎握不住。他猛然撑着桌子站起来,殷红唇瓣于瞬间失去血色。——这不是梦,这是前世!难道秦肃这厮居然也是重生的?!
他视线落在秦肃面皮上,目光中含惊带惧,桃花眼内掀起惊涛骇浪。
但是秦肃却像看不见。
燕王秦肃的眼里像是什么都没有,只剩下深沉的血色。这血海汪洋恣肆,淹没了一切,甚至连他的卿卿也被卷入浪涛消失不见。
“乾元二十三秋,孤被派往淮地平叛。淮地全民皆反,都是叛兵。知州投了缳,节度使咯血而亡。”
……与前世史书上所记载的一模一样,这是真的!
程怀憬知晓秦肃所言,不可被世人听见!但是他说不出话,只余下粗而重的呼吸。这呼吸声时断时续,像是被人卡住了嗓子,要过得许久,才能够喘出一口气。
淮地将于今年秋大旱这件事,在来时路上,程怀憬也曾于山洞中对十四郎提起。十四郎手握剑柄,睁大了双眼。
饮虹楼。室内没有风声,静的连烛火毕剥声都清晰可闻。
“乾元二十六年冬尽,朔雪飘风,天降山河璧。此璧从天而降,中央宛然现出一个字。据传,玉璧上所昭示的,便是将来应天新帝。”
程怀憬倾身,随后终于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腿一软,跌坐在凳子上。
秦肃依然用那郁沉到令人无法呼吸的声音,缓缓的又道:“乾元二十七年春,孤抱着山河璧回到杭城。乾元三十年夏,燕地得了至宝的消息传出。乾元三十二年春……”
“不要、不要再说了!”
程怀憬颓然地伸出手,朝立在桌边的秦肃探去。指尖似乎又再次溅满那日秦肃身首分离时,喷洒的热血。
秦肃缓缓地伸出手,十指交错,握住程怀憬冰凉渗水的指尖。两人手指交握。似乎如此……就能拥抱着,沉沉地,就此坠入同一个梦中。
“乾元三十三年,孤兵败身死。死时,尚不能瞑目。”
“王爷!”
“……孤带了十万众燕地亲兵!十万子弟,尽数化作白骨!先生,”秦肃终于将视线投向程怀憬那双潋滟欲泣的桃花眼。
“请先生教一教孤,倘若赤子怀抱玉璧行于闹市中,人人皆来夺宝,人人都要杀他!这赤子,该如何活?如何才能活?”
十四郎霍然起身,长剑呛啷一声发出脆响。
“先生!”
“请先生,救一救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