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程怀憬振衣起身,掸了掸身上沾染的浮灰,对十四郎清浅一笑。
“眼下你我皆年幼,事情也尚未发生,若今秋中了魁首,或可两说。”
十四郎皱眉,仍在苦苦思索。“可是,淮地必将大乱,到时会是那个燕王去平叛……”
十四郎犹豫片刻,抬头看向程怀憬。“那家伙能行吗?万一更乱,岂不是生灵涂炭?”
“那位燕王能不能行,不是你我说了算!”程怀憬笑。唇角高高翘起,睫毛扑闪了两下,一双桃花眼波光潋滟,右眼睑的红色泪痣越发夺目生辉。
“可是……”
十四郎还待说什么,冷不丁程怀憬一把拉起他,大笑道:“快些走,先出了燕王封地!否则叫他追上,你可能得吃些牢狱之苦。”
十四郎抿唇,依言起身。
两人出得山洞后,雨却渐渐地停了。又寻至昨夜放马处,那马驹早就跑得无影无踪,十四郎撮口吹了声口哨,远远的听到一阵哒哒马蹄声。
程怀憬手搭眉骨,只见远处一个小黑点瞬息间便奔至他二人面前。
那马驹见到十四郎像是十分欢喜,又拿头在十四郎肩窝蹭了蹭。程怀憬见状眼热道:“为何这马儿只爱与你亲近?”
十四郎回头。“阿淮,你若喜欢,回头我教你驯马术。”
“好!一言为定!”程怀憬笑。
两人重又跨上马背,一路朝宣州城边界疾驰而去。
这一路行的甚是安稳,直到过了宣州府,又择了处客栈住下,始终不见燕王消息。程怀憬皱眉,心中暗自思量,莫不是那厮叫暴雨困住了?或是淋了雨,得了风寒?
程怀憬心中左思右想,扭头恰见十四郎从楼梯口走上来,推门对他道:“阿淮,恐有追兵,今夜你我同宿一间可好?”
程怀憬一愣。
两世为人,除了秦肃外,他从不曾与谁共卧。即便是幼时竹马十四郎,他也有些不自在。
他以手抵在唇边,假意咳嗽两声。“这床甚小!”
十四郎诧异道:“当然是阿淮你睡床,我在脚踏边便可以。”
说着便走去将被褥整齐地摊开,又将枕头摸了一把。皱眉道:“这枕头,怕你睡不习惯。我去取玉枕。”
“你还记得我爱睡玉枕?”程怀憬笑。
“当然记得。程家的小郎君嘛……”十四郎语气似乎甚是怀念,慢悠悠地道:“小时候,倘若枕上有一丝不妥帖,你便翻来覆去睡不着,总在半夜寻至厢房,逼我舞剑给你看。”
程怀憬也笑。“你习武倒真是有天分!那么小,六岁的年纪,就能教我运气练功。”
“也没什么可教你,”十四郎摇头。“后来我常常后悔……一上山便是十年,也不知你在家过得好不好。”
十四郎说话间已经将床铺整好,回头又道:“虽说不一定能派上用场,但阿淮你有武艺傍身,总归安稳些。”
从前程怀憬最不爱听他说这话。但是这次,他沉默了一会儿,笑道:“神龙山的错骨分筋术,就够我吃一辈子了。”
“哪有那么神奇!”十四郎笑笑,随即又帮他去端热水,忙的脚不点地。一边口中道:“阿淮,你且先洗漱。只是这客栈简陋,今夜恐怕不得热水沐浴。”
“无事。”程怀憬垂下眼皮笑。“阿四,这一路若不是有你相伴,恐怕我得餐风露宿了!到那时,就是在野外睡,也过得。哪来这许多讲究!”
十四郎将热水放在他脚边,站在一旁,颇有些不自在地道:“我不太会照顾人,若是做的不好,阿淮你与我说。”
程怀憬已经褪下鞋袜,一双雪白的脚浸入热水,那铜盆内清水汪汪的,漾起一圈圈涟漪。
程怀憬垂目望向水波中的倒影,缓缓地道:“阿四,你不需将自己当作我的仆从。”
“没有!我没有!”十四郎知他不喜这些,边摇手边往门边退。“我叫些吃食上来。”
说罢,几乎是落荒而逃。
程怀憬刚抬起眼皮,十四郎已匆匆下楼去了,脚步声几不可闻。
程怀憬失笑,随即摇了摇头,盘算接下来的路程。出了宣州府,便不再是秦肃的地盘。
不过秦肃喜怒无常,生性又极为霸道,看中的人,想做的事,从来没谁能劝得下。倘若他当真不管不顾,一路追过来……惹恼了当今,却是麻烦。
程怀憬心中乱七八糟地想着,不知过了多久,又自嘲地笑了一声。即便脱离秦肃已有十年,又兼两世为人,他却总还是习惯性地替秦肃考虑。
算了,便是十四郎说的那句,生死有命!他信秦肃的命,可那厮也得争口气才是。
他起身,原本想坐到桌边等十四郎,架不住心口一抽,疼的厉害。不好!这几日接连奔波,心疾又要犯了!
他忙从怀里掏出药丸,和水吞下一粒。随后一阵困意袭上来,往床上一倒,便沉沉地睡去了。
这觉睡得格外沉,连个梦也无。
直到外头天光大亮鸟语啁啾,程怀憬才揉着眼睛清醒过来。他翻身坐起,手拥着被子,一时间竟不知今夕何夕。
视线在房内逡巡一圈,见十四郎单脚跷起,正坐在窗台边翻看剑谱。书页翻动,带起一片沙沙声。
程怀憬恍然地喊了一声:“阿四!”
“你醒了?”十四郎回头,顺手收起剑谱纳入怀中。“昨夜你都没顾得上吃,今日早些下去,吃饱了咱们接着往长安城走。”
程怀憬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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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吃过饭,一路往西。
如此过了足有半个月,沿途再没听到燕王府的追兵马蹄声。程怀憬起先诧异,然后是若有所思,最后的余味是有一点涩。
或许秦肃只是一时兴浓,回头就将他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