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自珩根本没有想过夏习清会来。
尽管许其琛多番游说,周自珩也不觉得夏习清真的会为了所谓的“解脱”来自揭伤疤,毕竟对他来说,沉溺在现在这种虚假的美好之中,随心所欲地掌控别人的爱意,远比抛开过去爱自己容易的多。
那天凌晨周自珩一夜没有睡,他其实在当下就有些后悔自己会说出那样的话,但比起情绪失控下的冲动言语,更令人难过是,夏习清很可能一点都不介意。
不介意他和谁合作,不介意谁是不是真的合自己的胃口。
所以在夏习清真正出现的时候,周自珩的心跳都乱了一拍。
夏习清朝他走过来,手抬起将脑后的发圈取下来,头发散落在脸颊旁。他的眼睛看着周自珩,可真正走到他面前的时候,却又转过脸,将剧本放在了坐在一旁的许其琛手上,没有看他。
站在周自珩身边的徐子曦见到夏习清有种莫名的紧张感,他微躬着身子朝他伸出手,“你好,我是徐子曦。”
夏习清脸上露出温柔至极的笑容,回握住徐子曦的手,“夏习清。”他的声音柔软得像是天上的云,“你刚刚演得真好。”
抓不住的云。
“谢谢,谢谢。”
他微笑着将手收回来,从头到尾没有看周自珩一眼。
“那习清试一遍?”昆导开口,语气满是鼓励,“别紧张,我们就看看感觉。”
大家都知道夏习清不是专业学表演的人,他甚至都不能跟演员两个字挂钩,期待值自然不算高。即便是觉得他符合江桐这个角色的昆城,也知道形象气质是一回事,演技是另一回事。
夏习清没做什么准备,走到了机器跟前,笑容收敛许多,简单明了地进行自我介绍,“各位好,我是夏习清。”
介绍完毕,他一步步走出那扇门,深吸一口气,将房门带上。
望着关闭着的那扇门,夏习清的心底开始产生恐慌,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为了可笑的自尊心让自己去回忆那些痛苦,真的有必要吗?
回忆是很可怕的东西,它们几乎可以在一瞬间侵蚀夏习清的感官,只要他不去躲避,它们就光明正大、肆无忌惮地出现。夏习清感觉自己的双眼开始失焦,眼前的这扇门似乎变了形状,变了颜色。
变成了小时候自己卧室那扇深蓝色的门,他试着用指尖碰了碰门把手,内心深处好像破了一个口子,从里头一点点向外渗着黑色的粘稠液体,一点一点涌出,将心脏牢牢包裹,压迫着每一次的心跳。
呼吸开始变得困难。夏习清收回了自己的手,努力地试图说服自己。
他这一次不是被关在房间里的那一个。
他要去救房间里的那个孩子。
酒店房间里传来的清脆打板声如同开启催眠的强烈暗示。夏习清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抖起来,那些他不敢回忆的过去统统被掀翻,随着那些黑色血液从心脏汩汩而出。
[你要是没有出生就好了,如果我没有生下你我的人生不会变成这样!]
[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儿子,你是不是和你妈一样都有神经病啊,你怎么不去死!]
夏习清抬起手,行尸走肉一样敲了两下房门。手顿在半空,又敲了两下。
如果当初有一个人来救他就好了。
他的手开始抖起来,为了能继续,夏习清用自己的左手按住右手的手腕,用力地敲着房门,一下重过一下,越来越快。
直到门被猛地拉开,夏习清一瞬间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就提在胸口,他的嘴唇微微张开,缓缓地将那口气渡出去。
他感觉自己浑身都有些抖。
他没有看搭戏的男演员,眼神闪躲着快步走到小女孩的身边,一把拉住她,将她护在自己的怀里。那个男演员似乎是觉得夏习清是业余演员,想要帮他更好地进状态,所以还特地配合他演,上来猛地扯了一把夏习清的胳膊,“你他妈有病啊!”
夏习清没有回头,挣出胳膊抱起傻站着的小演员就往门外走,一句话都不说。搭戏的男演员先是愣了一下,这和上一个试镜的演法完全不同,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快走两步将夏习清的胳膊拽住,“你干什么!你给我把她放下!”
被他这么一拽,夏习清一个踉跄,后退了几步,伸手护着女孩的头,一句话都不说就要往外走。
他的腿有些发软,微微打颤,牙齿紧紧地咬着,和女孩“父亲”拉扯了许久,不知是不是抱着小女孩的手有些酸,大家都发现他的胳膊在颤。
女孩“父亲”大骂了几句,抄起身边的一个椅子就要砸上去,夏习清没来得及躲,紧紧搂着小女孩蹲了下来。
周自珩心脏骤停,想都没想就冲了上去,原本男演员这一下是隔了很大的距离才砸的,就是借个位,可周自珩太急了,没有掌握好分寸,冲上去的时候站得过近,手臂被椅子腿砸到。他眉头一下子紧紧拧起来,砸得不轻。
他怕对戏演员因为自己受伤出戏,反应非常快地推开他,伸手去拉夏习清,第一下没有拉动,第二下才把他从地上拉起来。
被拉起的夏习清只是低着头抱着小女孩,走了两步,将她放下。
刚才被那个“父亲”大骂的时候,夏习清几乎是一秒钟就被带回过去,他感觉身上火辣辣的疼,好像是高尔夫球杆砸下来的那种痛。脑海里不断出现父母歇斯底里的争吵,被反锁在房间里的他哭喊着拍打房门,拍到掌心都肿了。
没人救他。没有人来救他。
夏习清的视线落到小女孩的身上,睫毛颤了颤,眼神有些涣散。他蹲了下来,用手将女孩皱掉的衣服下摆往下扯了扯,拽平整了,然后伸手轻柔地将她散乱的头发拨到耳后,轻轻摸着女孩的脸。
他试图挤出一个笑容,嘴角扯开的瞬间牙齿又不自觉咬住嘴唇内侧。他深吸了一口气,张了张嘴,像是要说什么似的,但终究是没有开口,而是拉起小女孩的手,用食指在她的掌心一笔一划地写了两个字。
不只是写给这个孩子,也是写给当年的自己。
笔画并不多,但夏习清写得很慢,他的手指抖得厉害,以至于每写一笔都要停顿好久,每一笔都艰难无比。
[别怕。]
最后一笔落下,他将那个小小的手掌缓缓合拢,团成一个小拳头,放进小女孩红色外套的口袋里,轻轻拍了拍那个鼓鼓囊囊的小口袋。
抬眼看向她,眉头忽然皱起。
小女孩的脸变成了当年那个幼小无助的自己。
小小一个,浑身是伤,黑得发亮的瞳孔里满是迷茫和绝望。
浑身开始颤栗,夏习清不敢看,他微微低垂着眼睛,忽然变得胆怯至极,肩膀抑制不住地抖动着,连小演员都吓住不敢说话。
站在一旁的周自珩终于看不下去,他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不再顾及剧本如何,周自珩蹲了下来,手扶住夏习清的肩膀。
明明这里这么安静,可夏习清就是能够听见那个幼小的自己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音振聋发聩。
求饶,呼救,啜泣,沉默。一点一点消磨的气力。
[外面有人吗……可以给我开门吗……]
[好黑啊……我害怕。]
好久不见。
原来你当时那么害怕。
夏习清抬眼,睫毛轻轻颤着,他试着去直视小女孩的脸,死死咬住后槽牙,伸出双手拥抱了她。那个小小的身体那么软,那么脆弱,夏习清不敢用力,可他的手臂抖得没办法控制,他害怕自己弄疼了她,害怕他没有带给她勇气。
害怕她仍旧害怕。
终于,一滴再也无处藏匿的泪珠从他清透的瞳孔滑落,夏习清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你别怕了。
或许……这些都已经过去了。
“Cut!”
这一声打板让所有悬着一口气的人都找到了释放的契机。刚才那段表演完全不同于前一个试镜者,没有技巧性十足的台词,也没有爆发性的崩溃哭戏,可每一个人的情绪都被调动起来,一颗心悬着,难受极了。
夏习清睁开眼睛,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才松开小女孩,小女孩伸出软软的小手在他的脸上擦了一下,声音稚嫩又纯真。
“哥哥不哭。”
夏习清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