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听雪被堵住嘴巴,说不出回应的话,也做不出合适的表情。
原先还在坍圮的瞳孔世界,瞬间重铸。
她明明白白感受到了一种,除却恐惧之外的、格格不入的悸动。
江度打开手机背面的小灯,又?将屏幕亮度和亮屏时间调整到最大值,再把手机整个儿都丢进来。
狭窄的黑暗世界中,终于有了一点光。
“别怕,”他说,“现在亮了。”
“我?来救你。”他又?说。
他的语调平平静静,已经没有刚确认她安然无恙时的激烈,既不像安抚,也不似承诺。
就好像——我?知道你需要,所以我来了。
夏听雪借着手机灯光,看到江度的整条手臂,都从玻璃被破开的地方,伸进来。
门被上了锁,打不开。
不过这扇窗户,离门并没有多少距离。
他努力够一够,可以试着从里面将门打开。
但?再短的距离,也足有一臂出头。
江度必须抻直了胳膊,费力地去够门锁。
肩腋处的细肉,全部扎进那些龇开的玻璃茬中。
连他自己都可以听到,皮肉被破开时,那令人头皮发麻的细响。
但?他仍是面无表情的,不泄露一点不安和焦躁的情?绪。
冷静又?执着地开着门。
几乎算得上顽固。
其实江度可以等人来开门。
但?要他什么也不做,远比皮肉之苦更痛。
过了几分钟,门锁终于被他从里面打开。
也顾不上胳膊上的刺痛,江度直接冲进去,双腿跪在地上,动作机械地解开夏听雪手脚的束缚。
夏听雪做不了别的事?,只能专注地盯着他看。
手机的光算不上明亮。
稀薄的冷光映在他脸上,更衬得他唇色泛白,就像一张脆弱的白纸,病态、疲惫。
明明被困的人是她,为什么他看起来比她还绝望?
夏听雪笑笑,难得一次姿态坦诚,干干脆脆说:“江度,谢谢你。”
每次她陷于绝望,都是他替她劈云破雾,为她送来光明。
他太好了。
夏听雪定定望着江度,眼底全是水光,眼神却是干净清亮的。
心境一瞬间通透。
为什么要勉强他呢?
江度对别人乃至他自己,都不可能做到温柔与平和。
他只是,对她一个人心甘情?愿而已。
以前,有人教过她一个道理。
别人给?她送了一颗苹果,她应该回报给他一颗梨,而不是一味说我?不需要。
而现在,她好需要。
好想给他力所能及的回报。
猝不及防间,一个人影突然冲了进来。
是掳劫夏听雪的摩托车车手毕子。
“老子他妈弄死你!”毕子声嘶力竭大吼。
李灵灵被抓走了,他骑车追了一路,最后却被死死拦在江氏大厦门外。
可这又?能怎么样?
总之,他不可能坐以待毙。
毕子单手提一根木棍,面目狰狞冲过来,扬手就要朝背着身子的江度,砸下去。
就是这个人,派人抓走了灵灵!
江度听到背后的动静,甚至来不及回头看一眼,他下意识就抱住夏听雪,又?想用自己的身体替她挡掉伤害。
可这一次,夏听雪动作比他快一步。
一块石头从她手里掷出去,力道很重,砸中了毕子的额头。
毕子立马冒了血,痛苦叫唤一声,木棍掉在地上。
这块石头,是刚才江度用来砸玻璃才扔进来的。
夏听雪推开江度,表情麻木地爬过去,从地上捡起木棍。
视线滑到木棍顶端,她眼神被猛地刺了下。
木棍顶直喇喇戳着两根铁钉,钉尖已经起了红锈色,正对着她耀武扬威。
这一棍要是真劈在江度身上……
夏听雪不敢再想下去,脑海中升起一个可怕又?激烈的念头。
她手背青筋暴起,全身的力气,都灌注在握着木棍的手上。
喉头几乎已经涌起哭腔,她极力克制着,然后拼尽全力地用木棍抽打毕子。
lemon的事?后,她对江度的要求是——“遇到麻烦,不可以伤害别人,更不可以伤害自己”。
而在这一刻,她却也选择了超越底线的暴力方式,替他解决麻烦。
她想证明自己的勇敢,更想回报江度的包容。
他不可以像那条流浪狗、像陆知然那样,因为她自以为是的善良,而身陷险境。
“你他妈敢打老子!”毕子偏身一躲,破口大骂。
“我?打的就是你!”
夏听雪发了狠,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她撤回手,换个方向再猛劈毕子一棍,用了十成的力道。
毕子情?急之下伸手格挡,结果棍子上的铁钉就扎进了他的手臂。
“艹!”他吃了自己的苦果,痛得嗷嗷直叫。
毕子忍着疼,还想去夺夏听雪手里的木棍,却被江度一脚踹飞,摔在地上。
夏听雪打红了眼,冲过来还想打他,不要命似的。
毕子这下终于知道怕了。
这个女的看起来柔柔弱弱,现在突然这么狠,发什么神经!
他手上受了伤,还在冒血,只能连滚带爬先逃走。
夏听雪还想再追,幸好被江度叫住。
她站在原地,到现在仍不肯扔掉木棍,紧紧攥在手里,一个劲儿大幅度喘气。
她从没像现在这样愤怒过、凶狠过。
连眼神都是空的,茫茫的两片瞳孔,完全丧失理智。
江度当她是在发泄,让她冷静了一会儿,才走过来,将外套披到她身上。
“没事了。”
他的体温,过渡到她身上。
像一团火,包围了另一团火。
夏听雪扬起头颅,不闪不避地望向他的眼睛。
她的眼眸中也烧着火。
突然,她扔掉木棍,紧紧抱住了他,连声音都在抖:“江度。江度!现在……我也救了你。”
好女孩,也要有善良的上限。
善良不应该成为她的软肋,而应当做她保护自己、保护她在意的人的武器。
她的世界就那么大,江度闯进来。
一尺、一丈地逼近。
成了她的上限。
换个角度想。
像她这样软绵绵的人,再没有什么事?能比这更幸运。
记忆在这一刻被摊开。
江度雾沉沉的一双眼,终于有了色彩。
他收拢双臂,同样也抱紧夏听雪,喉头激烈地上下滚动:“你早就救了我?……”
当年她逃走报警,想搭救陆知然。
却阴差阳错,也拯救了微不足道的他。
……
江度抱着夏听雪回家。
一路上,两人都默契地沉默着。
她不诉苦。
他也不安慰。
到家后,江度将夏听雪放到沙发上,然后找来急救箱,拿出纱布、药水、剪刀、胶布。
他仍是像之前那样,膝盖抵着羊绒地毯,绷着背,跪坐在她面前。
只不过这一次,是他替她处理伤口。
他似乎忘记了,自己也受了伤。
夏听雪的牛仔裤开了一条口子,膝盖的地方,露出一点点沾着血的皮肤。
那是她被绑挣扎时,不小心擦破的。
江度替她卷高裤子,露出灰尘带血的伤口,低垂的眉眼中闪过一丝心疼。
“疼么?”他抬起头看她,终于开口说了句话。声音意外的沙哑。
夏听雪抿着唇,不回答。
茫然、无助的神情?。
在这个视角下,她能看清他柔软的发顶、清亮的眼神,还有怜惜隐忍的表情。
似乎……是不疼的吧。
江度又重新垂下头去,然后在她沾着灰尘和血丝的膝盖上方,轻轻吻了下。
虔诚的、自然而然的。
转而才继续给?她处理伤口,手法娴熟专业。
做完这一切,他突然俯身过来,在夏听雪的小腿、手指、手腕、耳朵上,逐一亲吻一遍。
不带任何欲念,连呼吸都是一贯的平稳。
同上次从医院回来,他在她身上留下轻吻不一样。
这一回,江度表现得太过平静。
甚至连她意料中的愧疚与悲伤,都毫无踪影。
然而,夏听雪却并未阻止他。
沉默地承受着,他这独特的膜拜方式。
与他相处久了,她几乎已经可以理解他的思维。
她很明白,这是江度对夏听雪独特的、赤诚的温柔。
而现在,她需要这些。
江度看着她的眼睛,问:“还害怕么?”
终于,还是问出了最核心的问题。
夏听雪仍不说话,只坦诚地与他对视。
他突然站起来,背了个身,在沙发上挨着她坐下,把后背露给她。
“怕的话,就趴在我背上。”
这样的话,不管她哭得多不好看,都不用担心被他发现。
夏听雪愣了大概有十几秒。
然后缓缓地靠过去,乖巧地,把半边面颊贴在他的背脊上。
又?是一阵心照不宣的沉默。
也不知时间过去多久。
她突然开腔,声音有些缥缈:“那个时候,被绑匪抓走,蒙住眼睛绑着手,我?很害怕。我?也是这样,趴在知然哥哥的背上。”
哭湿了他的上衣。
听到她起这件事,江度心脏一阵剧烈跳动。
但?很快,又?恢复如初。
她不知道。
当年那个让她哭湿了上衣的人,其实是他。
当年那场绑架案中,江度也在场,只不过是与她站在对立面上。
最后一天时,因为沈伯明拒绝交赎金,绑匪头子发了疯,将陆知然拉出去打了一顿。
江度鬼使神差就走过去,坐到陆知然的位置上。
静静地、近乎虔诚地盯着夏听雪看。
那时候的江度,只是毫无存在感的江家私生子而已,从没像这样大胆,像这样近距离地看过她。
哪怕她眼睛被蒙住,他仍紧张到脸色发红,视线闪躲,不由自主背过身去。
夏听雪突然凑过来,趴在他背上,悄悄就落了泪。
他没动,安安静静坐着。
被她哭湿的衣服上,像开了一片热烈花海。
她摸着他的耳朵,哭得直抽气,还要认真地保证说:“我?……我不会抛下你……会……会救你出去的……”
江度想说“好”。
可他不能说话。
不能告诉她,他不是陆知然。
也不能告诉她,陷入泥潭的人,是无法完整抽身的。
记忆回笼。
江度声音艰涩,调整好久,才组织成完整的一句话:“你很……喜欢他么?”
他,陆知然。
“不是,我?讨厌他,”夏听雪否认,“我?刚被沈伯明赶出来,他立马就出国,换掉了所有联系方式,我?都找不到他。”
说到最后,她甚至有些幽怨,声音细细的。
怎么这些人就这么讨厌呢?
从小对她那么好的陆知然,就因为她是个假千金,说翻脸就翻脸。
“爸爸”沈伯明,就因为不想拿出巨额赎金,可以任她去死。
还有舅舅一家,就因为她父母意外身亡、夏家失去索利价值,就对她刻薄相待。
她难道就这么不值得,别人耗费一点点真心来对待么?
“江度?”她突然叫他,并没有从他的背上起身。
“我?在。”他语气平静。
“……嗯。”
“嗯……”
仿佛只是,互相确认,彼此都在。
半晌,夏听雪忽然感觉到,江度的背脊在轻微颤动。
“你怎么了?”她问。
那种宽慰性的口吻,好似今晚出事的人是他,而不是她。
江度顿了顿,突然坦白:
“我?没能保护好你,让你遭遇这样的危险。原本我应该像上次从lemon回来后那样,表现得很自责,告诉你我?有多愧疚。然后在你最脆弱的时候,信誓旦旦地许诺,一切有我?。
但?很抱歉……其实,我?完全没有这样的念头。”
“上次那些话,是我骗你的。
连眼泪也是做给?你看的。
我?想骗你可怜我?、善待我?,想骗你对我好一点。”
他停顿了一瞬,才继续道:“我?怎么可能会感?到内疚?像我这样的人,是不会有这种高贵的情?绪的。”
夏听雪缄默,眼神中带着一种出奇的冷静。
江度的话,并没有让她感?到很意外。
他拿捏人心的手段,她并非一无所知。
像她这样脾性古怪、对所有人都敬而远之的人,居然能包容他的靠近。
仔细深想。
个中缘由,连她自己都觉得卑微。
夏听雪突然想求个究竟,“江度,你……为什么喜欢我?”
之前不问,是她不敢听这个答案。
《小王子》里提到:一旦你驯服了什么,就要对他负责,永远的负责。
她是软怯笨拙的人。
哪敢轻易对他负责?
江度思考许久,最后才有些不确定地告诉她:“我?也说不清楚。我?总觉得,我?是属于你的一部分。我?爱你,就像你的左手爱你的右手,用不着逻辑和理智。”
这个回答,让夏听雪不知该怎么反驳。
江度忽然抓住她的手,五指收力,有些紧张。
他深吸一口气,像在自言自语:“我?对外界的所有感?知,都建立在对你的感?同身受上。”
“从小到大,周围人都习惯性同情?我?、可怜我?。
他们认为我个性温顺,却因出身卑贱而不受重视,还有个常年久病的母亲要照顾,甚至大妈和大哥,还总想着将我?赶出江家。
但?事?实上,我?并没有因此而感?到难以忍受,或者为此陷入悲伤的情?绪。
对于我?来说,我?感?知到的任何感?受,都是一样的。快乐相比于难过,并不会让我感?到轻松,只是告诫我应该稍事?休息而已。
比如看到一束花枯萎、一条狗死去、一个人遭遇厄运,我?是不会觉得惋惜或悲伤的。
但?如果看到你为此而郁郁不乐,我?才会觉得心情?压抑。”
“不瞒你说,其实我?也曾考虑过,是否该制造些厄运降临在你身上。然后我再从天而降,成为拯救你的救命稻草。
那样达到的效果,也许会比如今好上十倍。
但?通过对你的感?同身受,我?很快就能想象出,在那种情?景下,你会感?受到的恐惧与绝望,以及叠加在我身上的痛苦与懊悔。我?立马就掐死了这样的念头。”
“不夸张地说,我?可以理解你的一切情?绪。
感?受你的难过时,我?会更不好受;明白你的喜悦时,我?会加倍愉悦。
夏听雪,你知不知道?
你的孤独与恐惧,对我来说,就是双倍的痛苦。”
“我?现在……比你更害怕。
别让我?害怕了,好不好?”
江度头一次这样坦诚,连他的卑劣与狡猾,都暴露给她看。
这比被人剥光衣服还要煎熬。
每个毫无遮掩的字词,都叫他难以启齿。
空气中,仍旧漂浮着无声的沉默。
时间流逝的声音,似乎都比这沉寂的气流,要来得响亮。
不知过去多久,久到让忐忑的江度,失望地以为她根本不会回答——
“江度,我?能亲亲你么?”夏听雪把手从他掌心抽回来,也用那种懵懂又?礼貌的口吻,询问他。
江度怔了一瞬,僵硬地转过身。
对上她发红的眼尾、干涩的眼眶,他麻木地点头。
夏听雪比他矮一截,必须仰着头看他。
向来容易害羞的她,此时却心无旁骛地盯着他的眼睛,眼神坦率。
她的唇朝他靠近。
倏然间却错了个方向,张嘴咬在他的一侧肩膀上。
歇斯底里的、不遗余力的。
恨不得把牙齿全部扎进他的肉里。
江度低声一笑,才知道被她骗了。
他顺势揽住她的腰,将她扣在自己怀里,更方便她的发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