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下已是下午,距离夜幕降临不过两个时辰不到。
南璇点头,“好。我们好些个女子上路,总要准备些随身的衣物和吃食,而且我这身子受不得马车颠簸,需得回府上取初白做的那辆车才能坐得稳。公子你先走吧,我们吃完后回府一趟。”
“再过半个时辰我去破军府接你!”李初白脱口而出,“等我!”
南璇微微一愣,对上那双澄澈碧眸,忽而觉得分外熟悉,微笑着应了一声。
南璇走后,李初白长长舒了一口气,黄狗冲到他怀中,伸出舌头在他的脖子上添了又舔,在最亲的老狗身上,压抑许久的心情得到了些许慰藉。
他紧紧搂住黄狗,喃喃道:你们一个都不许出事……
阿蛟蹲在地上,眨巴着眼睛,对于人类莫名其妙的责任心和感情分外不解。
上元节的夜是属于烟花、彩灯、美食和爱情的。
烟花是被东风吹散的千树繁花,纷纷坠落如星雨,白日渐渐沉没天际,明月缓慢靠近西方,一夜鱼龙舞,笑语喧哗。
“干爹,我们该走了,去与爸爸会和!”
与节日气氛不相符的警笛声刺破长空,让沉浸在花灯、焰火中的行人有片刻停顿,但很快又恢复到了狂欢中。但这声鸣笛却让李初白汗毛倒数,愈发焦急地寻找一个人。
穿梭在嘈杂的人群中,他像疯了一样询问路人有没有见过一个身量不高的穿藏蓝袄子的怀孕妇人。
南璇并没有回破军府。李初白本以为是她行动缓慢,在破军府前等候许久,才意识到她失踪了。
“阿嫂……我阿嫂不见了……”
浑浑噩噩地在车水马龙的晚市里走着,他像是把半条命落在了地上,眼中光芒破碎,近乎绝望。
“她去哪里了……她一个大着肚子的女人能去哪里?”修长的十指嵌入发根,几乎要将头皮抠出血来。“一定是有人发现了阿嫂……然后劫走了她,是哥舒焕已经败露了……官兵才会来抓阿嫂……”
黄狗用鼻子搜寻着南璇的味道,跑了一圈一无所得回到李初白跟前,发出道歉一般的“呜呜”声。
阿蛟道:“不能再找下去了!跟阿蛟走!”
“我阿嫂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要是因我而受到牵连,出了半分差池,我有何颜面见我大哥!”
“这就由不得干爹了。阿蛟答应要把你安全送出城,就一定会办到。”
李初白抬眸,定定道:“小爷偏不。”
阿蛟说来就来,霍然出手,与李初白过了数招。李初白铁了心动手,招式固然迅猛,然人与魔兽之间力量的悬殊,并非区区招式就能掩盖的。阿蛟在打斗时并不懂得通融,以掌变抓,发出一声嘶吼,直直扣住李初白的咽喉。
“你打不过阿蛟!”
“打不过,又如何?横竖小爷决不能撇下一个怀胎妇人自顾自逃命去!”李初白发了狠一脚踢开阿蛟的手臂,一个后翻朝相反的方向跑去。
“不许逃!”阿蛟紧随其后。两人离开了热闹的街区,跑到一座废弃的石桥上。
越来越多的官兵出现在上元节热闹的街头,只是看花灯的人群实在太过密集了,一时半刻也驱散不开。李初白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此时,阿蛟毕竟不通人情,再次出手,同时问道:“你连自己都保不全,还管别人是死是活!”
“那不是别人,是我大哥的妻子和孩子!若教他们代我受罪,还不如让我今日就去自首!”此时李初白是认真地想过弑君者将受到的酷刑。他无疑是个怕痛、怕死的人,但和前者相比,似乎是后者更能接受。
“哥哥!”
这个声音令李初白和阿蛟双双停止缠斗。
李初白双目圆瞪,一时不敢回头看,脑中“嗡”的一声:他竟然回来了,他安然无恙脱身了!
哥舒焕像是疯狂的月色,又像是剔透而易逝的冰雪,却以最炙热的方式侵入他的生命里,李初白可以恨他,爱他,可以为了克制自己去想他而时时刻刻心心念念——唯独不可能依旧静若止水。一想到这个男人,他的心里就刮起荒原的大风,有纵马奔腾,有翱翔万里。
哥舒焕的存在就是李初白的诱惑本身,每一次献祭般的付出,每一次狠辣的算计,都像是神佛与恶魔的幻影,坠入无尽的情海中,他们是载舟之海,亦是航行之舟。
要么爱他,要么恨他,要么爱极恨极割舍不能,这样一个决绝的人、疯狂的烈焰中燃烧的灵魂,容不得半点平淡、妥协和虚伪。
在知道哥舒焕平安的这一刻,李初白是庆幸的。
至少这一刻的本能,无法欺骗他自己。
“唐王就快要死了。”
“哥哥别怕,真正弑君的那个人,不会是我。”
哥舒焕的嘴里说着最可怕的话,他又展开那无比可靠的怀抱,诅咒和爱慕都对着李初白,情深似海,痛彻心腑。
李初白深吸一口气,仰着脖子,因为过分的紧张和对平凡之人一夕之间承受弑君之罪的惶恐,脖子上的青筋暴起,冷汗划过他几乎要撑到破碎的血管,良久才吐出一句话:“换回来……”
李初白看到他顶着自己的面孔,看起来无比陌生。哥舒焕没有动,依旧展开手臂,仿佛在等待着对方的投怀送抱。
“想换回来,那就过来,来我这里。”哥舒焕微微垂眸,嗓音低沉一如耳语,“想要就自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