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同她想得一样,俊朗挺拔,风华正茂,眉眼间像极了记忆中那个性情爽朗,爱说爱笑的云姐姐。
修行多年的她一瞬间便被这十数年的惦念拉回了凡俗世界。
“驰儿,让母后抱抱你好不好?”她张开双手,期待着那个在宫中受尽冷眼的少年能扑到她怀里。
顾修生性便是个不大知道与人亲近的人,尤其是初次相见便如此亲近,不管此人身份为何,顾修的第一反应都是后退一步。
在北荒时,即便是面对生母云瑶,过了三岁以后的顾修便再也没有朝她怀里扎过。饶是她追着顾修满世界跑,顾修也不大愿意让她再抱着。
“母后,七弟他性子比寻常孩子冷清了些,您别太急。”顾锦扶着弟弟的肩膀,温声道:“驰儿,乖,去让母后好生看看你。”
顾修点点头,走到孟氏跟前撩袍而跪,与孟氏行跪拜大礼。
孟氏躬身,将跪在地上的孩子扶了起来,慈爱的抚摸着顾修的发顶,止不住的赞叹:“真像,真像,锦儿你看,你弟弟这眉眼,这身量,像不像你云母妃?”
“像,女儿也觉得极像。”顾锦点点头,也同母亲一样笑弯了眉眼。
顾修看着眼前这位嫡母,嘴角尝试着牵扯出一点笑意。
“驰儿在宫里好不好?”孟氏红着眼圈,让顾修在她面前转了一圈,似乎是要确定这个孩子的的确确四肢俱在,五脏俱全。
“驰儿在宫中,很好。”顾修配合着孟氏的眼睛,在她身前转了一圈。
眼前的孟氏,果然与母亲形容的一样温柔,说起话来轻声细语,十指柔软的像绸缎一样,抚摸在脸颊上痒痒的。
孟氏看着看着,又翻开了顾修比寻常少年要大一圈的手掌,那双手已经骨节分明,强而有力,指腹与掌心之上的厚茧不是一日之功,左手掌心上淡淡的伤痕还未褪去。
孟氏用指腹摩挲两下,看了眼一直立在众人身后的韩墨初,又拍了拍顾修的肩头:“乖,随你长姐去后院吃点心,母后与韩少师有话说。”
顾修依言随顾锦一齐从堂屋之内退了出去。
孟氏行到韩墨初跟前,拦住了即将与她行礼的韩墨初。
“韩先生不必如此,该我向您施礼才是。”孟氏扬起嘴角温声笑道。
“慧宁师太,您言重了,微臣实不敢当。”韩墨初温言答道,眼前这位孟氏皇后姿容端立,性情温和,关键是很讲道理,若是换了晴昭公主看见顾修掌心上的伤痕,一早便会同他急了。
“韩先生不必如此客气,我知道驰儿是因你悉心教养才有今日,所以我自当谢您。”孟氏双掌合十,朝韩墨初行了一礼。
“慧宁师太所言都是臣份内之事,您这一谢太重,微臣实是不敢承受。”
“少师份内事,只需教授四书五经,约束皇子言行即可,你教了驰儿多少我心里很清楚。我也知道你入宫出仕并非只是为了前程,而是为了驰儿这个孩子本身。”
“慧宁师太,您如何知道?”韩墨初多少有些讶异,孟氏是一个远离宫廷十年之久的人,为何宫墙之内的事她会如此了如指掌。
“您若是真想谋个前程,那跟随四皇子顾偃不是更好么?何必要守着驰儿这样一个孤苦伶仃的小皇子?听闻四皇子曾经数次招揽,先生都无动于衷。”孟氏轻声道:“此番我并无他意,只想当面多谢韩少师如此费心教导,还希望韩少师来日也能不改初衷。”
韩墨初后退两步,朝孟氏深深施了一礼,语气异常坚定:“慧宁师太!安心,臣昔年曾蒙云氏大恩,而今有幸为皇子少师,必然全心全意,只为殿下来日方长。”
“韩少师如此说,我便安心了,劳韩少师稍后带着那两个孩子去后面的山寺中走走,我这里稍后会有客人,便不能多留你们了。”
孟氏口中的客人不是旁人,正是君王顾鸿。
黄昏时分,君王顾鸿屏退左右,独自一人来到云霓庵内。
在孟氏离宫的十年里,他每年的今日都会踏足这间小院。院中的海棠花映入眼帘,仿佛烈日一般刺目。
匆匆略过小院,顾鸿径直来到那间小小的佛堂之内,看着背对着自己的孟氏低声唤了一句:“雪芙。”
听到自己曾经的闺名,孟氏依旧无动于衷的跪着,连口中念颂的经文都没有停下来。
“雪芙。”顾鸿又唤了一声,伸手拽着孟氏的肩膀,强迫她转过身来:“你身为一朝国母,究竟还要与朕闹到什么时候?”
“陛下,您似乎认错人了,此处没有雪芙,更没有您的皇后,只有贫尼慧宁。”孟氏冷着一张脸,毫无情绪的面对着眼前的君主。
“锦儿眼下都这般大了,你还想如何?朕这些年留着你的位份名号,你这般与朕僵持,难道便不想想你的女儿么?”顾鸿强压着心头的一口怒气,摇晃着孟氏的肩膀。
“锦儿也是陛下的女儿,陛下要如何待她,那是陛下的事,贫尼身为人母已经做到问心无愧了。”孟氏那双温柔的眼眸里此时此刻都是刚刀,一刀一刀割刺着顾鸿的内心。
“问心无愧,问心无愧,十年了,倡儿的事就是意外,你究竟要朕做什么你才会相信!”
面对顾鸿的歇斯底里,孟氏扬起嘴角牵扯出一个无比讽刺的笑容。
“好,不提倡儿,今日你见到那个孩子了,这么多年了朕都没有迁怒于他,他回宫后朕给了他皇子的身份,还与他请了名师教导,眼下还让他出宫见你,你还想让朕做到怎样才好?”不知为何,顾鸿有些不敢直视孟氏的眼睛。对于长子的死他一直充满愧疚,只能调转话锋与孟氏聊起顾修来。
“是,那孩子生得很好。沉稳持重,秉性纯良。”孟氏冷漠的背过身去:“可他不是因为您才这样好,他身上一切令人赞许的优点,没有一样是您赋予的。您对那孩子做了什么?对他的母亲做了什么,您自己心里清楚得很!”
“孟雪芙,你太放肆了!”彻底被激怒的顾鸿,一把拉起背过身去的孟氏,这些年来没有一个人敢在他面前提起云瑶,哪怕顾修入宫,也没有一个人敢议论他的生母。
云瑶的事,是顾鸿心底的一根刺,一道伤,稍微触碰便会流血流脓,剧痛入骨。
“孟雪芙,朕而今对你已是仁至义尽了!你就不怕朕废了你么!”
“不必陛下动手,贫尼不是已经把自己废了么?离宫当日,贫尼与您说过,贫尼做不了您的皇后。可是您偏偏又保住了贫尼的位份,还给贫尼强安了个为国祈福的名号。陛下如此种种,不就是因为舍不下贫尼俗家孟氏贵女的身份,还有外祖一族的助力么?”孟氏冷冰冰的看着顾鸿,扬唇笑道:“就像您当初,恬不知耻的求娶云麾将军一样。”
“放肆!”顾鸿结结实实一巴掌扇到了孟氏脸上,力气之大,致使孟氏整个人都摔落在地。
一阵静默之后,孟氏从地上缓缓爬起,重新跪在了佛相跟前,丝毫没有在乎已经肿起的脸颊。
“你院里那些海棠花,是怎么回事。”平静下来的顾鸿,语气也变得阴冷不堪。
“贫尼喜欢海棠,便种植海棠,有何不妥么?”
“不,你不喜欢海棠,你从来都不喜欢海棠。”顾鸿颓然立在原地,喃喃自语。
顾鸿心里很清楚,喜欢海棠的人便是他心里的那根刺,那根刺埋的太深太久,以至于他连向阳而生的花朵都不能直视。
“陛下不喜欢海棠,那便只管命人铲走就是。”孟氏闭着眼睛,嘴角微扬道:“您今日铲走,贫尼明日再种,种到您看不见的地方,左右什么事不都是您看不见便可以当做不存在的不是么?。”
“孟雪芙!”顾鸿几乎被孟氏的话压得喘不过气,扶着胸口强忍着胸口处灼烧的怒火,冷声道:“你好自为之吧!”
在君王顾鸿转身离开的一瞬,孟氏忽然开口将其叫住:“陛下,好生对待那个孩子,那是你此生唯一能赎偿罪孽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