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长春,迎来了料峭寒冬的第一场雪,□□一早就打开院门,目光所及之处是一片浅淡的白,清晨的寒风迎面扑来,让他情不自禁地搓了搓鼻子。
院门刚打开,只见外面停着的黑色奥迪车灯也跟着亮了一下,这一幕让□□有种熟悉感,果然下一秒,奥迪车上下来一个人。
不像是本地人,因为这么冷的天,他只穿了一件看起来不薄不厚的西装,男人带着银边眼睛,一身黑色西装,凛立在寒风里。
□□看到陆执寅后,下意识地眯起了眼,随后发出一种叹息似的语气。
“你怎么又来了?”
陆执寅上前走了两步,迎着冷风,面颊很快就被吹红了。
“李法官,我是陆昌明的儿子,陆执寅。”
看见陆执寅,□□心里头直叹气,从五年前开始,几乎每一年这个叫陆执寅都会来找他。
李法官:“我知道。”
陆执寅像以往一样:“您还记得陆昌明吗?”
李法官在退休之前是个刑庭的法官,他从二十多岁开始当法官,一直到六十岁退休,审判过的法人成千上万,这里面有穷凶极恶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的杀人犯,也有因为证据不足而被无罪释放的嫌疑犯,但是谁都没有陆昌明这个案子给他的印象深刻。
原因无他,实在是陆执寅给他的印象太过于深刻。
陆执寅在距离三四米的地方站定,然后静静地看着□□。
寒风中,□□布满皱纹的眼神渐渐涣散,回忆起他第一次见到陆执寅的时候。
那时的陆执寅刚刚大学毕业,性格要比现在冲动许多,他像所有年轻的法学生一样,心里秉持着着正义,认为□□是枉法裁判。
开庭那天,陆执寅去了,不得不说作为一个法学生,他有很强的理论功底,作为家属的最后陈述时,陆执寅的发言甚至比他聘请的辩护人还要好。
但这些都没有改变最后的结局,作为罪行的主犯,陆昌明难逃法律制裁。
但陆执寅却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
这么多年,每一次在寒风中的等待,已经将陆执寅内心的执着慢慢吹淡了很多,就在他以为这次要跟以往一样吃闭门羹时,没想到□□却突然往旁边侧身,他转头重新打开大门。
“进来吧。”
陆执寅的手脚冻得有些不听使唤,他僵硬着往里走,面上被吹得已经没什么知觉。
□□今年春天刚退休,现在赋闲在家,平日里带带孙子,看看法制日报,偶尔也会跟老朋友出去聚聚餐。
北方的屋子里的开着暖气,老式的电暖片发出轻微的咕嘟声,陈设的家具有些老旧,□□拉出一盏比客厅老式电视还旧的差距,像接待远方客人一样,弯腰给他泡茶。
“你年年过来,今年第几年了?”茶水落入杯底,音色清亮。
“第六年。”
“一晃六年都过去了,那个问题真的对你很重要吗?”
这几年,每一次陆执寅过来都会问同样一个问题,有关那份证言的。
当初陆昌明案子里,有一个至关重要的证人证言,□□记得当时陆执寅千辛万苦说服证人出庭作证,可真到了开庭那天,证人却没有来,只出具了一份书面证言,将证词提交上来。
因为按照当初的法律规定,刑事辩护的有些至关重要的证人证言必须出庭的方式作证,结果证人没来,也就导致那份证言的效力,没有陆执寅最后期待的那么高。
陆执寅握着茶杯,手指因为用力,泛出青白。
“重要。”
李昌明摇摇头,“过去的事情永远都只是过去,无论什么都不会比现在重要。”
“你知道,作为一个法律人,讲事实摆证据,永远都不谈如果的事情。”
“你问我的那个问题,如果当初你要求出庭的证人能够顺利作证,是否会对你父亲的判决有影响,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你,时隔六年,当初法庭上的审判过程已经无法重新演练,即使你提供的证人,最后做出了对你父亲有利的证言,但你能保证,证人能经得住检察官的发问,不会做出自相矛盾的证言吗?”
作为一个律师,陆执寅当然明白这些道理。
但有些事情,当成为心结时,过程已经变得没那么重要,重要的只有那一个结果。
只有那一个结果。
“我父亲.....他在入狱的第二年因病去世了。”陆执寅轻声地说着。
这么多年过去,每年的这个时候,他都会定期来这里看看他。
陆昌明在生病的那段日子里,留下一封遗书,上面写着,如果他死了,不要告诉陆执寅的母亲,就让她以为自己一直在狱中,哪怕是无期徒刑,永远出不来也好。
“他就葬在距离他服刑监狱不远的墓地里。”
“因为愧疚,因为觉得回去之后会使家人脸面无光。”
“最后他选择葬在一个没有人知道他的地方。”
陆执寅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这些,他用这些话去敲钝磨砺自己的心。
因为当初那个临时不出庭作证的证人不是别人。
是苏曼的父亲。
到后来,陆执寅执着的追寻着答案,近乎魔怔。
他一进分不清,到底是想证明他父亲罪不至此,还是想给自己心底的执念,找一个可以宣泄的出口。
李法官听完他的话,嘴唇蠕动着,久久没有出声。
他仿佛从那一刻明白了陆执寅这么锲而不舍的追问是因为什么。
成想他自己也是为人子女为人父母的,如果他面临同样的问题,恐怕到死都会想知道一个真相后果。
□□知道自己作为一个退休的法官,从他的职业素养来说,并不应当跟陆执寅做这些无畏的假设。
“虽然我已经脱下了那身法袍,但是我依旧不能对你评述过多当年的案子。”
听到这句话,陆执寅似乎一点都不以为,毕竟已经被拒绝这多年,似乎已经不差这一年了。
他正要起身,却听里李法官又开口道。
“但如今的我已经退休了。”
“而你的父亲也已经去世,你是个孝顺的孩子,我秉持着对你父亲的尊重也好,或是对当年的案子对你父亲有个交代也罢。”
“所以现在,你问的那个问题,我可以回答你。”
陆执寅的心蓦然的一尽,多年的执着,就在此一瞬,就能窥得结果。
不知处于什么原因,陆执寅竟然有些颤巍的不敢开口。
似乎是看出他的犹豫,□□反问他。
“如果最后的答案,不是你想要,你怎么办?”
会怎么办?
陆执寅想,他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苏家的人。
但一想起苏曼来,陆执寅的心又有种说不出的苦涩,就好像原本就血淋漓的心口,又被人转着刀柄,扎了一刀似的。
一时居然分不清,到底是哪个更痛。
见他面露出的痛苦之色,□□似乎已经猜到了什么。
“如果当年,你提供的证人能够出庭作证,并且作证的内容同他提供的书面证言内容一致的话。”
陆执寅的眼睛,紧紧地盯着。
“你父亲主犯的身份并不会有任何改变,刑期也不会有任何变化。”
“那份证人证言,达不到洗脱你父亲罪行的作用。”
在亲口听到结果的那一瞬间,陆执寅似乎心里早已有了准备。
只不过□□的话,在他已有的结果上盖了一个章。
“我知道了。”
陆执寅只觉得浑身轻飘的厉害。
也终于承认,他父亲是有罪的。
“当年你父亲的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充分,检察官审查起诉材料中的证据链也十分完整,那份证人证言只能说明,你父亲当时并没有犯罪动机和故意,你是学法律的,更是法学高材生,你应该知道主观故意和犯罪动机,仅仅是一种犯罪心理的推定,以你父亲当初挪用的巨大数额来看,很难判断你父亲没有非法占有的目的,更何况后来补充侦查材料里显示,你父亲的挪用的这笔款项,除去存放在单位小金库账户里的数额外,还有一部分流于你母亲账户,而这笔钱的去向,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主要用于你母亲的日常开销和奢侈品。”
陆执寅点点头,眉宇间的压抑着的浓愁,渐渐散去。
“我明白。”
□□:“更直白一些说,或许你母亲,就是你父亲的犯罪动机。”
□□的这句话,在当年的判决文书里并没有显示出来,作为一个法官,他不可能将一个男人的犯罪动机归责于他的妻子,即使真相就是如此。
尤其是当着陆执寅的面。
陆执寅不禁想起以前的三口之家。
陆母是个非常洋气时髦的女人,她跟陆昌明的相识相遇,就像是小说里写的那样,富家女爱上穷小子的故事,穷小子宠爱她几乎没有任何底线,甚至为了她不惜以身试法,挪用公款。
“她......这些年开始信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