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途连眼皮也没有抬,径直拐进厨房。
宁扉掩唇,笑得肩膀乱颤。
有一种人,在厉途眼里,即便不是幻觉,也享有和幻觉同等的待遇,对赵晓博来说,不知幸运还是不幸。
赵晓博勉强也算南圈风口浪尖的人物,对真正处在风口浪尖的厉途一点不陌生,即便被无视,哪里敢多说什么,倒是看宁扉的眼神开始奇怪起来。
外面都在传宁扉和高子睿崩了,爬了厉途的床,还大摇大摆带着新欢大闹公司,要被人知道他们住一起,说是假的也没人信了吧?
赵晓博为自己无意中发现不得了的秘密而惊叹,轮到宅男王叙,就只剩满头问号了。
厉氏集团?是那个造医院造机场造跨海大桥还搞医疗研究天天上电视的厉氏吗?那么牛逼的集团,董事长窝在一百平不到的旧公寓里买菜做饭伺候宁扉?这不能吧?
王叙嘴唇蠢蠢欲动,被赵晓博一把捂住,拖到一边。
“就是你想的那个厉氏!宁扉也不简单,他是宁氏太子爷,不过是以前了!他们俩是内个,就内个!”赵晓博压低声音。
“内个什么啊内个?”王叙更迷惑了。
“是一对!偷着同居呢!知道就好,其他的别多问!”
“哈?!他们是——”
“嘘,不能说!否则——”赵晓博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不能说还这么大声,宁扉满头黑线,也懒得解释,用力敲茶几:“正事要不要说了?”
“啊,要,要!”两人难得异口同声。
看宁扉一派轻松,赵晓博问他:“你想通了?”
宁扉点头,转向王叙:“你是编剧,最擅长分析人物,不应该想不通。你再好好想想,这对我们的剧本很重要。”
王叙叹了口气:“好。”
十分钟后,王叙抬头,脸色不太好看,但显然是想通了。
“我外公,以前是做米醋生意的。”王叙有些艰难地开口。
“不是说孟若愚呢嘛?扯你外公干什么?”赵晓博翻白眼。
宁扉摆手,让王叙说下去。
“就是手工醋,从蒸米、拌曲、发酵、淋醋到灌装,全部由人工来完成。我喜欢我外公,但讨厌他的醋。那种满房间酸腐的味道是我一辈子挥之不去的记忆。外公的手艺是祖上流传下来的,他坚持一点都不能改,忙忙碌碌一整年,成果全看天气。那种制作的辛苦、煎熬,和不知结果的彷徨、犹疑,还有被工业化产品挤出市场的委屈、憋闷,没有亲身经历的人,没办法体会。在我看来,什么纯手工、纯天然,说穿了,就是没品控、没质量保证,三无产品,脏乱差,很多问题只需要一抬机器,全能解决,他就是不肯,连包装都不肯用塑料印花,坚持要用坛子,商标自己用毛笔手写红纸贴上去。我……真的不理解。但不可否认,外公靠卖醋挣来的微薄收入养大了我和我姐,供我们读大学、毕业、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直到他离开,我都不懂他的坚持,但我知道,我不能批判他,因为你不能去批判一个坚守传统、秉守良知的老匠人。尽管到现在我都认为,外公的醋是应该被时代淘汰的东西。”
王叙按住眼角,控制了一下哽咽的情绪。
“我没有继承外公的手艺,做了别的。我很庆幸,这门手艺没有再从我这里流传下去。有时候也会遗憾,但我不后悔。毕竟现在科技这么发达,因技术局限造成的陋习又何必再去坚持?我们生在这样的时代,可以去做更多更有意义的事,而不是把自己困在历史的糟粕里。”
赵晓博沉默了一会儿:“所以孟若愚也是这么想的?”
宁扉颔首:“差不多吧。”
米醋和打铁花,一个是食品,一个是技艺,不尽相同,也有共通之处。
打铁花,顾名思义,打花人用容器盛载熔化的铁汁,再以木棒敲击容器,使铁汁飞溅而出,在头顶形成十几米高的铁花,如流星飒沓,火树银花,是一项传统的民俗表演技艺。
由于铁水温度过高,整个过程无法借助人力之外的东西,使得打铁花的表演十分危险。
为了避免铁花溅到衣服上引起火灾,打花人必须赤.裸上半身,凭借经验在铁花中穿梭往来,这更加重了表演的危险性。
灼烧、烫伤是常有的事,比如孟若愚的父亲,即是在八十高龄坚持出山表演的过程中,被飞速落下的铁花击中眼睛,不甚跌倒,因病逝世。
孟若愚走出山村前,一直在跟随孟父学习打铁花这门技艺。
相比从小拒绝继承酿醋手艺的王叙,他一定对民间手艺人的苦楚更为了解、更有体会,在见识过外面的大千世界后,产生和王叙相同的想法不足为奇。
也许他活了七十岁,也始终想不明白,同样璀璨绚烂,需要打花人冒着生命危险打上天的铁花,怎么就比烟火花炮、或是高科技数字烟花更好呢?
如同王叙也不明白,同样蒸米酿醋,纯手工靠天吃饭,怎么就比干净卫生的现代化食醋更好呢?
孟若愚身为一个文化人,居然能允许自己做出让传统文化断代的事,可见对打花人在表演中遭受的摧残是多么的深恶痛绝。
可能无人理解,甚至痛批他数典忘祖、大逆不道,但在他心里,对师兄弟、对父亲、对同行、乃至对祖祖辈辈的深爱,远远超过一个文化人对保护、延续、继承传统民俗应有的大义。
而通过王叙的口述,宁扉更进一步地了解对方所谓的“找不到方向”是什么意思。有这样的经历,王叙的确很难再对传统的东西共情。
赵晓博反应过来,简直要昏厥了。
本来只有孟若愚,现在加一个王叙,难道他们的电影真要玩完了?
可是看宁扉的神态,还是很轻松啊?
宁扉看出赵晓博的苦恼,那不是重点,重点是王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