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
浮山派,思过崖。
朔风凛冽,风雪交加。
面戴执法者面具的浮山弟子,御剑落于崖边,他们手执锁链,狠狠一拉,一道暗红色的身影踉跄着扑倒在地上。
“咳咳。”跌进雪地的燕容意咳出了一口血。
执法者缓缓低头,其中一人眼里,露出诡异的红光。
“是你?”燕容意见状,自嘲地笑道,“我早该料到……”
话音未落,执法者抬起了脚,狠狠踢在他的心口上。
燕容意倒飞出去,重重地栽进雪地里。
“哈哈哈,你为什么不还手?……为什么没有用刑,你就受了这么重的伤?难道你境界跌落的流言竟是真的?”执法者摘下面具,露出珞瑜扭曲的面孔,“让我来瞧瞧……”
他粗鲁地将掌心按在燕容意的小腹上,唇角勾起了诡异的弧度,继而五指指甲突然变长,噗嗤一声,刺穿了皮肉。
“丹田破损……”珞瑜的手指在燕容意的丹田内肆意搅动,着迷地注视着他因剧痛而苍白的面颊,俯身过去,“剑丸呢?让我找找——”
——砰!
“对不起啊,大师兄,我把你的剑丸捏碎了。”珞瑜哈哈大笑,抽出沾满鲜血的手,转身走到另一位执法者身边。
“不过,你这么狼狈的模样,真是少见呢。”珞瑜脸上的笑意如狂风般消散,转变为浓稠的恨意,“你猜猜,这么多年,一直爱慕你的师妹,看见你这幅模样,会有多心痛?”
珞瑜走到另一位执法者身后,摘去了她面上的面具。
少女惊恐地望向燕容意。
她有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如果不是唇角挂着血迹,此刻泪水依依的模样,别提有多动人了。
燕容意吸进一口满是冰雪的风,艰难地从地上站起来:“珞瑜,你我之间的恩怨,不要牵连他人。”
“不要牵连他人?”珞瑜像是听了笑话,弯腰大笑,“燕容意,天下谁都能说这句话,只有你不配!”
他说完,眼底盘旋起疯狂:“莲雾爱慕你,浮山上下皆知,可若是她入了魔……”
燕容意寒意遍布的脸在听见珞瑜说到“入魔”二字时,突然涌起病态的潮红:“你住手!”
可惜,已经晚了。
黑色的雾气从莲雾的丹田内冲出,仿佛黑色的藤蔓,缠绕住少女曼妙的身躯。
珞瑜将从她脸上拿下的执法者的面具,厌弃地丢在地上:“假的就是假的,变得再逼真,也不是真的……不过我脸上的面具,可是真的。”
他笑吟吟地转身:“燕师兄,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这是凌九深亲手给你的执法者面具。”
“……从今往后,就是我的了。”
燕容意闻若未闻。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眼里只有被黑雾吞噬的少女。
少女也望着他,晶莹的泪悬在眼角:“燕师兄……”
燕容意咬牙:“是我连累了你。”
莲雾摇头,想要抬起被黑雾覆盖的手臂,可惜力不从心,只能闭上眼,用尽最后的力气,哭着恳求:“燕师兄,求你杀了我!”
“……我是浮山派的剑修,宁死不成魔!”
“不……”燕容意向她走去,颤声道,“一定有办法。莲雾,我一定有办法……”
“没有了。”莲雾眼里涌出更多的泪,“大师兄,求求你,杀了我吧……趁我还有神志,求求你杀了我!”
少女的哀嚎被风搅得稀碎。
“好啊,好啊。”站在一旁看戏的珞瑜,拍着手,激动地绕着他们打转,“燕容意,她求你杀了她呢!”
“……快,快动手啊!”
滴答滴答。
燕容意捂在腰腹间的手,垂在了身侧,汩汩而出的血顺着衣袍,汇聚在了地上。
而他面前的莲雾,已哭不出声,漆黑的浓雾爬上了她绝美的脸,只有那双漂亮的眼睛里,还在涌出无尽的泪。
她望着燕容意,眼底的恐惧渐渐汇聚成了如水般的温柔。
莲雾拜入浮山派时,刚过完十六岁的生日。
凡世十六岁的女子,大多成了亲,在家中相夫教子,唯她与妹妹,因根骨上佳,成为了浮山派的弟子。
可浮山上,最不缺的,就是根骨上佳的弟子。
天下第一剑宗,只收天才中的天才。
莲雾年轻气盛,与人比试时,一个没留神,眼见就要落败,横斜里忽然飞出一柄剑,挡在了她面前。
“对女孩子下手这么重,你们以后如何找得到道侣?”
红衣的剑修揽住莲雾的腰,挡住凌厉的剑气的同时,将她放在了地上。
与莲雾比试的男修,慌忙收回飞剑,红着脸,拱手认错:“燕师兄,我下次注意。”
燕容意没好气地敲了敲师弟的脑门:“还下次呢,你今天要是把她伤了,估计这辈子,都找不到愿意陪你练剑的师妹了!”
“莲雾……莲雾?”
莲雾恍然回神,望着红衣剑修远去的背影,眨了眨眼:“那人是谁?”
“你糊涂啦,那是咱们浮山派的大师兄,燕容意啊!”
莲雾“呀”了一声,想起来了。
承影尊者唯一的徒弟,他们浮山派的大师兄,就叫燕容意。
她小心翼翼地捧住了自己烧得通红的脸。
燕容意……
从此以后,莲雾心中就有了秘密。
可是现在,莲雾眼里的光逐渐被黑雾残忍地蚕食,她的意识也开始模糊。
在生命的最后,她定定地看着燕容意。
——杀了我。
——求求你。
燕容意垂眸,避开了莲雾的视线。
“原来入魔是这样啊。”珞瑜啧啧称奇,围着被黑雾彻底吞没的莲雾走了两圈,然后从储物袋中掏出一把剑,丢于他面前:“来,燕师兄,成全她吧。”
锋利的剑身透出森然的寒意。
燕容意面无表情地握住芙蓉剑,手背青筋毕露。
那个绝美的少女已经变成了一团漆黑的……姑且保留了人性的“生物”。
“燕容意,你是不是很恨我?”珞瑜见燕容意不言不语,不满地捏住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拽到自己面前,“你知道吗?莲雾这种被硬生生植入魔种的修士,最后只会沦为最低等的魔。”
燕容意冷冰冰地撇开头:“我知道。”
他如何能不知道呢?
他就是魔修。
魔修,有先天也有后天。
先天魔修,从修炼初始,将魔种融入骨血,以正道修士的修炼方式修炼,直到境界圆满,一朝堕落成魔,因魔种长时间与灵气融合在一起,可保神志清明,人形不变。
后天魔修,就如同燕容意眼前的“莲雾”,将魔种以特殊手段塞入丹田,强行催动魔力,虽能在短时间内大幅度提升自身的修为,付出的代价,却是肉身与灵魂。
莲雾……已经没有救了。
无论她曾经是何种模样,只要魔种彻底掌控了她的身体,她就会变成一只只会杀戮的怪物。
他闭上眼睛,再睁开,眼底的怒意尽数淡去,只剩死水一般的寂静:“珞瑜,你不该害她。”
“谁说我要害她了?”珞瑜闻言,举起双手,大声喊冤,“我可从来没想过要害她……我想害的人,从来只有你呀!”
珞瑜抱着胳膊,笑眯眯地将手指伸到嘴边,迷醉地凝视指尖凝固的血液,然后张嘴,含住了手指:“我就是看不惯,你勾连魔修,在秘境中杀害忘忧谷的弟子,证据那么确凿,凌九深都不肯重罚你,只让你在思过崖静思三天而已。”
“所以你想到了莲雾?”
“不,是她自己撞上来的。”珞瑜不屑地轻哼,“我原本打算将魔种塞进你的丹田里,谁知道她半路冒出来,非说要和我一起去看你?”
“……所以我就想到了一个更妙的点子。”
燕容意的身形微微摇晃,眉心浮现出淡淡的悔恨:“还是因为我。”
“当然是因为你!”珞瑜抬脚,踹向他的膝盖,等他摇摇晃晃地跌跪在地上,才得意地继续说,“燕容意,我就不信,勾连魔修,再加上一条残害同门,凌九深还能护着你!”
思过崖前的雪地染上了一层红色的血浆。
燕容意站在风雪里,风卷起了他的宽大的衣袖,他身上渗透出浓浓的寂寥,整个人看起来单薄极了。
“杀死她就好了。”燕容意听见了自己崩溃的喃喃自语。
“对,杀死她。你也不想看着亲爱的师妹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吧?”珞瑜拢起垂落的衣袖,“不必指望凌九深会来救你。”
“……他虽然只罚你静思三天,可实际上……对你很失望呢,已经在洞府中闭死关了。”
珞瑜说到这里,不耐烦地踢了踢脚边的雪:“行了,我要说的只有这么多,动手吧。”
“……燕容意,你不会不忍心吧?”
他自然不忍心。
可正因为他不忍心,才必须要结果了莲雾的性命。
没有人比燕容意更了解魔修。
他没拜入浮山派之初,常见魔修们以将魔种塞入修士体内为乐。
无数正道修士在黑雾中挣扎翻滚,宁愿自尽,最后却全变成了奇形怪状,只知道吃人的怪物。
他不能让师妹变成怪物。
燕容意眼前隐隐约约浮现出了莲雾纤细的身影。
他和莲雾其实并不相熟。
她于他,不过是万千浮山弟子中的一员。
在今日之前,他只记得她是个漂亮的小姑娘,会红着脸,将剑背到身后,叫他一声“燕师兄”。
可今日之后,她只是一只失去人形的魔物。
燕容意捏着芙蓉剑的手一点一点攥紧。
他不能让莲雾以魔修的身份死去。
否则世人再提起莲雾,便只会当她是魔修,连她尚在浮山派修习的妹妹,也会被世人所耻笑。
燕容意面上覆盖着冰冷的杀意。
他快步来到“莲雾”身后,在珞瑜的怪笑声里,将芙蓉剑深深地扎进莲雾的心窝。
黑色的血液爆裂开来。
燕容意怀里的“黑雾”散去了一些,隐约能分辨出人形。
“燕师兄……”莲雾重新恢复了意识,刚刚还求着燕容意将自己杀死的小姑娘,哭着叫他的名字,“燕师兄,我害怕……我好害怕!”
她怕失血带来的寒意,怕理智被蚕食的结局。
她方才还自豪于自己的牺牲,现在才知道……
她原来这么怕死。
她还没有来得及和妹妹告别,没有对燕容意表达倾慕之情,更没有来得及去看看世间山河壮丽……
她不想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