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无昭临走前,去了趟思政殿和嘉宗皇帝道别。
大太监总管赵曲笑着带他?进去时?,太子也在。
皇帝似乎正在发火,面带愠色地站在书案后,冷眼看?着太子,太子则是垂着头立在下首,瞧着脸色不?好。
陆无昭没看?太子一眼,熟练地摇着轮椅,径直朝陆培承而?去。
他?停在太子身边,冲身穿龙袍的男人揖手,“皇兄。”
陆培承见他?来,脸色稍缓,“阿昭来了。”
太子听到身侧的动静,眉心微微动了动,眼里闪过厌恶和不?甘。
“小皇叔。”太子侧过身,仍低着头,朝陆无昭行礼。
陆无昭神色淡淡,“嗯。”
“阿昭今日来是……”
“皇兄,臣弟在宫中住了许久,该回去了。”
这便要回去了?
倒也是,陵王每年的八月进宫小住都是只?住个五六天,今年算起来,已经在宫里留了七日了,是有些久。
只?是想?起不?久前底下人的回禀,陆培承微挑了眉,“朕听说阿昭今日找了些宫人到怜芳宫去?”
陆无昭抬头,目光直视嘉宗皇帝,并?不?躲闪,他?坦然地点了点头,语气漫不?经心,“嗯,突然觉得有些冷清。”
陆培承的目光中渐渐露出疑惑,“……冷清?”
这还?是头回在陵王嘴里听到这个词。
冷清……这不?一向是陆无昭最喜欢的吗?
他?最是嫌烦、嫌吵,任何人靠近他?多?讲一句话,都有可?能被他?那条无情的鞭子抽退。
陆无昭抬手,手肘架在轮椅扶手上,手指轻轻点着太阳穴,仍是一副懒散的腔调,“只?不?过臣弟又后悔了,所?以又将那些人遣散了。”
“哦?为何?”
此举有些太随意,以皇帝对于陆无昭的了解,他?不?是这般随心所?欲之人,当然,有些事还?是会随心而?为的,比如想?如何办案就如何办案,想?得罪谁就得罪谁。但……他?从不?会无缘无故突然就改变了主意,更不?会想?一出是一出。
这样?的未知的、不?受控制的陆无昭,叫皇帝有些烦躁。
就连太子都忍不?住侧过头,正眼看?他?。
陆无昭像是没瞧见二?人的惊诧,平静道:“既然要走了,那些人留在怜芳宫也是无用,待臣弟出了宫,昭明司还?有诸多?繁杂的事务等着料理,怕是便不?觉得无聊了。”
太子了然,又将视线收了回去。
他?心底冷嗤,残废到底还?是残废,吃喝玩乐样?样?沾不?得,人生还?有何活着的乐趣?不?用料理司务,便无聊得不?知所?措,真是可?怜。
陆培承却是若有所?思,转了转手上的扳指,“朕忽略了,这些年,阿昭的确忙碌了些……”
当年叫昭明司交给陆无昭,一是因陆无昭是他?最信任的弟弟,毕竟是自己一手栽培,陆无昭的能力和聪慧连他?自己都羡慕,交给他?最合适不?过。二?则是他?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去帮他?做一些不?方便做的事,不?仅需要替他?担些骂名,还?要不?会对他?心生怨恨。
这些年,陆无昭做得很好,一切也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思及弟弟的劳碌与奉献,陆培承为人兄长?的友善和关爱短暂地回来了点。
陆培承温声道:“阿昭若是觉得无趣,朕可?以替你寻些乐事来,供你消遣,司中事务不?急在一时?。”
太子想?起不?久前发生在怜芳宫的事,心里暗忖,乐事?呵,陵王喜欢的乐子可?不?是常人会喜欢的。
陆无昭淡声拒绝,“多?谢皇兄美意,不?必了,臣弟一日不?回昭明司,便闲得难受,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
陆培承:“……”
陆无昭继续道:“这大概就是天生的劳碌命吧。”
陆培承一时?不?知道弟弟这番话是在开玩笑还?是真心话,他?更倾向于后者,因为“陵王讲笑话”,这件事本身就十分像个笑话。
“好,你开心便好。”
皇帝又简短地关切问候了几句,陆无昭皆是一一回答。瞧见自己带出来的弟弟如此出息又听话,陆培承的心里愈发舒坦。
余光瞥到不?成器的太子,心里的满意又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无名火和可?惜。
若是陆无昭是他?的儿子就好了,聪明又听话。
而?不?是像太子一样?,愚不?可?及又不?服管教。
陆培承突然将手中一份奏折递给陆无昭,“阿昭,烽州大旱,灾民遍野,朕已下旨,减免烽州及周边的徭役和赋税,但朕仍想?派人前去派发赈灾粮与赈灾银,依你看?,朝廷应该派何人前去?”
陆无昭接过奏折,却是没直接回答。皇帝问他?这话的时?候,他?就感受到了太子朝他?投来炙热的目光,似乎是想?将他?生吞活剥,既然太子这么关注这件事……
陆无昭转头看?向陆之泽,“太子是何想?法??”
陆之泽没料到陵王会突然将这个问题踢到自己这里,这个问题他?已经将答案告诉了父皇,而?后父皇大骂了他?一顿。
太子不?甘心,虎视眈眈地盯着陆无昭瞧,“孤认为不?该派人去。”
上首位的皇帝突然冷哼一声。
陆无昭不?动声色,“哦?为何?”
太子理所?当然道:“灾区情况已经稳定,只?需将粮食和银子按照往年惯例,一级一级下发即可?,没必要兴师动众,特意派人走一趟。”
陆无昭还?未开口,皇帝却又训斥道:“为君者当有仁心!一级一级往下发?你说的轻巧,你可?知朕拨的这些银款,到达烽州时?能有多?少剩余?水过地皮湿,那白花花的银子每过一处便会被人褪一层皮!”
陆无昭平静如初,冷眼看?着父子二?人争吵。
仁君吗……
陆无昭垂下了眼。
也不?知这“仁”究竟是流于表面,做给人看?的,还?是当真发自本心。
陆培承还?在继续斥责:
“你猜猜这灾情会不?会好?你猜猜到时?候百姓会说朕什么?!啊?!”
“朕看?你就是日子过得太安逸了,对于百姓的贫苦和官场的腐败是一点都不?清楚!”
太子被驳斥地哑口无言,面色发青。他?辩驳道:“那不?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将那些暗中捞钱的官员一网打尽……”
“糊涂!”
皇帝要被这个蠢太子给气死了。
陈皇后也是个聪慧的女子,陆培承自认也不?差,怎么会生出这么愚蠢的儿子!
“水至清则无鱼。”
陆无昭突然淡声说道。
陆培承转过头,“阿昭!你说说!”
陆无昭抬眸,唇角微勾,“皇兄,依臣弟看?,您派谁去都可?以。”
陆培承不?解,“嗯?谁都可?以?”
“谁都可?以。”他?说。
陆无昭懒散地坐在轮椅上,手指微动,随意翻了翻折子,眼皮微垂,只?淡淡扫了两眼,便不?感兴趣一般,随手又将奏折扔回了桌上,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只?要别派我去。”
谁都可?以去,唯有他?不?想?去。
陆培承微眯了眼,盯着陵王瞧,半晌,突然笑了出来。
“阿昭啊阿昭。”
陆无昭低下头,也笑了,他?轻声说:“皇兄,你知道的,臣弟不?喜欢不?见血的差事。这种事,我不?想?管。”
这种温和的、安抚人的、极容易做出功绩的差事,陆无昭没兴趣。
这种充满怜悯与同情的、充满温度的事情,陆无昭没兴趣。
他?的语气很轻,带着诡异的冷森,听得太子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真是无情啊,太子不?禁想?,陵王莫不?是一天不?杀人见血就浑身难受?
“小皇叔,灾民……您不?管?”
“为何要本王管?”陆无昭疑惑道,“那是他?们自己的灾祸,与本王何干?随便派个人去便是了,将东西送到,很简单的差事,毫无难度,自然是派谁皆可?。”
“人是必须要派去的,人选无所?谓。至于东西送没送到……”陆无昭轻笑了声,“只?要人到了就够了。”
“皇叔将此事想?的未免太简单了。”太子眸色晦暗,目光闪了闪。
太子并?非没有中意的人选,他?私心觉得,必须要说出父皇心里属意的人名,父皇才会对他?满意对他?放心。
可?太子想?不?出来皇帝想?听到哪几个名字,他?又不?想?这功劳落在不?是自己人的手里,于是他?只?能咬死说,谁也不?去。
听到陆无昭冷漠的回答,陆培承却是愉悦不?已,眼里露出赞赏的兴奋的光,“还?是阿昭最是招人喜欢。”
果然,他?亲手带出来的人,最像他?。
他?教导过的,弱者在遭遇强者的凌虐时?,只?能忍受。天灾即是强者,天降灾难于烽州,这本是烽州子民该承受的,他?们反抗不?能,怨不?得旁人,只?能顺从地接受。
就像那些畜生可?以被他?轻而?易举地掐死,它们反抗不?了,也只?能接受。
阿昭将他?的教诲都牢记在心,并?深以为然。
只?可?惜,这样?性子的阿昭,已经无法?做统治天下的最强者了,他?注定只?能是把利刃。他?太过任性,太过锋利,太过不?将人命放在眼中。
为君者,当有大局观,当有仁心。有时?即便千不?愿、万不?愿,也要做出样?子来。
烽州是王土,灾民亦是他?的子民,他?如何能不?管呢?他?若不?管,那百姓要如何看?他??
虽然陆无昭说出了皇帝心底最真实的想?法?,但皇帝却是不?能承认,因为他?是明君。
还?是阿昭好啊,可?以恣意妄为,还?有兄长?维护。
而?他?自己呢,只?能不?得不?去做一个帝王应该做的事。
有时?候,陆培承真的很羡慕陆无昭。
可?惜,他?再羡慕,也无法?自己活成那个样?子。
当初他?既然选择了要这个天下,就必须舍弃些什么。所?以他?将最疼爱的弟弟养成了他?最希望自己成为的模样?。
现在,陆培承成功了,成功地将陆无昭变成了眼前这个模样?。光是看?着他?,就好像看?到另一个自己,也算是圆了自己的夙愿。
“太子,你该好好向你皇叔学习。”陆培承冷声道。
太子心有不?甘,却也只?能屈辱地应下。这话他?从小听到大,如今已经听够了,听烦了。
他?摸不?透皇帝的心,更加见不?得陵王处处得圣心的样?子。
而?后,陆无昭婉拒了陆培承一起用膳的邀约,划着轮椅出了思政殿。
他?走后,皇帝的气渐消,太子壮着胆子,问出了自己一直想?不?明白的问题:
“父皇,您说过,弱者不?需要同情。烽州的人被天灾所?败,不?管是惩罚亦或是别的,我们只?要施舍便够了,犯得着做到这般地步吗?”
嘉宗皇帝没说话,摆了摆手,叫他?也退下了。
心里却惦记着,还?是陆无昭最懂他?。
……
陆无昭出了殿门,沿着宫道,一个人孤零零地往皇城外走。
才刚走过一段不?远的距离,赵曲带着人和一顶轿子追了上来。
赵曲说:“陛下担心陵王殿下不?方便,命老奴来送送您。”
陆无昭没有拒绝。
从思政殿到宫门,确实有些远了。
这条路会经过怜芳宫,自然会先路过静熙宫。
经过静熙宫门口时?,隐约听到了院子里有宫女在说话的声音。
陆无昭忍住了掀开帘子的冲动,闭上了眼睛。
一路顺利地被人送到了宫门口。
直到他?被自家的护卫推上王府的马车,他?才感觉到,自己的呼吸真实存在。
思政殿,真是个叫人透不?过气又恶心至极的地方。
有的时?候,扮演一个人扮久了,当真会后怕、会担忧,自己究竟还?是不?是自己。
这样?的日子,终究是过腻了。
若是没有遇上沈芜,那么他?替陆培承往烽州走上一遭,死在那边,想?想?也是个不?错的结局。
他?之所?以能在这个令人厌恶的世界活下来,活了这么久,也只?是觉得,普普通通的一条白绫、一把匕首,死的容易,太叫人不?甘。
烽州是个好机会啊,帮灾民把粮款送到,再惩治些贪赃枉法?的官员,若是被人暗杀,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死得其所?,是他?一直以来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