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京城
城门刚刚打开,满街上?都?是搭了棚子?,挑了扁担的摊贩,一打开盖子?,豆汁儿油条的香味儿顿时弥漫出来?。
四?九城的老少爷们出得门来?,花几个铜板儿,豆汁儿一喝,便侃起大山:“我说冯爷,今儿一大早从永定门打马过的八百里加急,您是听见没听见?”
旁边的一个带着青瓜帽子?,呼出一大口白气:“嗨,这还能不知道,我早三天就知道了。浙江又?打了胜仗,特地选了今儿报进来?,太后娘娘的寿辰,讨个好彩头。”说起来?伸出个大拇指:“说起来?这陆总督,还真是这个。倭寇作乱十来?年了,他一去,三四?年就摆弄得清清楚楚。”
另外一个刚刚出门,听见了,也乱搭话茬:“外国进贡的使团也到了,听说还赶了大象来?,昌元公主给陛下?进献了两只白鹿,这可是天大的祥瑞,陛下?当下?就拍着她的肩膀说她用心。”
从胡同另外一头走?过来?一个五十多岁的青衣文仕,黑着脸哼了一声:“这等秘事,你又?如何得知,莫不是陛下?同昌元公主说话的时候,你就站在一边?”
那说话的回嘴:“我是没站在一边,那自然有人?站在一边?”
青衣文仕哼了一声,大步走?开,砰地一下?关上?房门。
她身后跟着个穿着补丁棉袄的姑娘,拱着手替她爹道歉:“各位叔叔伯伯,对不住,我爹这人?就这样,你们别跟他一般见识。”
都?是街坊邻居住了几十年,早就习惯了这臭脾气,见父女两一脸晦气的回来?,忙问:“这大早上?做什么去了,谁又?惹白老先生了?”
那姑娘满脸无?奈:“大通票号选学?徒,我想着报名看看能不能选上?,谁知道叫我爹知道了,硬是把我拉回来?,不许我去。”
大门轰地打开来?,青衣文仕喝骂道:“还不赶快回家来?,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抛头露面,成?何体统?我们家诗书传家,饿死是小,失节是大,枉费你爹我教你开蒙,你的女训都?读到哪里去了?”
那姑娘被骂得满脸通红,小声嘟囔:“讲道理你比谁都?会,只是会饿肚子?罢了。”又?慢吞吞了回了家,关上?门。
旁边的人?都?跟看戏一样瞧笑话,等得那木门又?砰地一声关上?,这才?议论开:“这不说,我还没想起来?,今儿是大通票号一年一次选学?徒的日子?,我得赶紧叫我家大丫头去报名,要不然白请先生教写字儿了。”
“你那大丫头未来?婆家,不嫌弃抛头露面?”
“穷讲究,做学?徒都?要一个月一两银子?,更?别提以后了,要嫌弃,也是我们大丫嫌弃他们家。”说着当着跑到胡同口,扯着嗓子?喊:“大丫,快起来?,快起来?,去大通票号报名,待会儿人?多了,连名字都?写不上?。”
一个十三岁的小丫头穿着棉袄叫他爹扯着往街上?去:“爹,你急什么,我脸都?没洗呢?”
她爹扯了袖子?往她脸上?囫囵擦了擦:“这样挺好的,大通票号选学?徒又?不看脸。”
父女两到了大栅栏大通票号时,早叫人?围得水泄不通。踩在一旁的马车上?垫着脚往前望去,就见一座五、六层高的建筑,四?方尖顶,统统都?是大理石构造,既宽阔又?明亮,门口的窗户从海外重金运来?了透明的玻璃,太阳一照,就闪闪发光。
虽然不像别的地方雕梁画栋、飞檐碧瓦,但是简朴之中又?透着富贵,低调之中,谁也不会瞧低一眼。
站在门口的伙计、学?徒个个衣着整洁光鲜,挺胸抬头,与有荣焉。
他爹顾不得什么,拉着大丫奔命地往里边挤过去:“掌柜的,掌柜的,咱们也要报名。我是她爹,我同意她去。”
…………
玲珑打了个哈欠,穿上?棉袄,从房门出来?,径直往西边去,那是一个极宽阔的食堂,门口挂了牌匾“鹤鸣”,窗明几净,三三两两的人?从里面走?出来?,恭敬地同她打招呼:“玲珑姐好,玲珑姐早。”
玲珑微微点头,走?进里面,便见墙上?挂着一大幅遒劲的草书——事在人?为,得人?则兴,失人?则衰。
再往里,便是一排排的透明玻璃的窗口,玲珑走?过去,依次瞧了瞧。窗口的厨子?笑着招呼她:“玲珑姑娘,今儿早上?来?点什么?口外新来?的山珍,加一碟子?水煠肉,别提多鲜了。”
玲珑摇摇头:“昨儿吃得太油腻,半个月都?不想吃肉了。”走?到前边,见一大块儿玻璃碎了,问:“这怎么回事儿?”
旁边另外窗口的厨子?笑笑:“别提了,昨儿晚上?扬州分号的二掌柜带了口外的皮裘商来?二楼吃饭,吃饭吃到一半,就立马开口说,以后他们的银子?就全存在咱们大通票号了,说什么连伙计吃饭的地方都?舍得用玻璃,哪儿会贪他那儿几个碎银子?,当下?就把货款十万两全存进来?了。喝酒喝得高兴,一不留神儿就撞玻璃上?了。”
扬州分号的二掌柜叫左杨,原先跟玲珑一样,跟在秦先生身边当差,这一二年才?被总号派去扬州。
玲珑嗯了一声,颇有点酸酸的:“那他可真出息,吃一顿饭就有十万两银子?的进账,年底□□股又?多了几百两了。”
那厨子?听出来?了,嘿一声:“不过还是比不上?姑娘您,在总号当差,这次选学?徒也叫您跟着一起,两京一十三省各个分号的大掌柜谁不卖您三分薄面?您还跟以前一样,吃碗西红柿鸡蛋面,您别说这玩意儿我第一次见还以为的辣的,谁知道做出来?竟然是酸甜口的……”
玲珑大好的心情都?被他败坏了,两京一十三省的大掌柜不过是瞧在姑娘面子?上?叫自己一声‘玲珑姑娘’,待在总号有什么用,她比谁都?想放出去独挡一面,她随便指了指:“西红柿鸡蛋面,再加半勺炸酱。”
她端了面条坐到一旁的鸡翅木大案桌上?,闷闷不乐的吃了两口,就见门口进来?一人?,二十来?岁,瑞福祥的衣裳,德明宝的靴子?,坐在她对面:“玲珑,两年多没见了,你还长高了了。”
玲珑哼一声:“多新鲜呐,左掌柜又?有何要事?”
来?人?正是左杨,他嘿嘿笑两声,挠挠头,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锦盒:“这是苏州富大师打造的宝石金凤钗,这几年你生辰我都?给忘了,现?在一并补给你。”
玲珑瞧他一眼,并不太相信,打开盒子?,果?然是一支步摇金凤,镶嵌了五、六颗红宝石:“得一千多两银子?吧?你这个铁公鸡,以前连洗脸的胰子?都?要顺我的,现?在财大气粗,转性儿了?”
左杨笑笑,又?递给去一个信封:“这是我写的一个条陈,麻烦你帮我掌掌眼,要是看得过去,就帮我递给先生。”
玲珑吸了口面条,这才?把那信签纸展开:“银票防伪?”
左扬点点头,替玲珑剥了个鸡蛋:“这是我们扬州新试验出来?的印刷技术,平时看不出来?,得在太阳底下?透着日头才?能瞧出来?底下?的暗押。这次两京一十三省的分号掌柜都?来?总号,不就是为了小额银票印发的事情吗?”
玲珑瞧了,折起来?收好,面条也吃得差不多了,把袖子?放下?来?:“行?了,我会替你转交的。”
她往外走?去,走?了几十步,见左杨还跟着她,奇怪道:“你还跟着我干嘛?我现?在就要去棋盘胡同见姑娘,你要跟我一块儿去?”
左杨摆摆手,他自从去了扬州,就跟撒了欢一样,是青楼的常客,虽还没成?亲但是外头养的小星可不少,也不知道是谁多嘴多舌告到姑娘秦先生那里去,弄得不止总号发了训诫,连秦先生也写了信来?,弄得他灰头土脸大半年,现?在是万万不敢去见先生的。
玲珑白他一眼:“那不就结了?”
左杨见着四?处无?人?,拉着玲珑的袖子?:“今儿晚上?重泽楼,我请你吃饭,山西有个粮食商人?想求见先生,你先看看,咱们好歹也是三四?年的情分,你去瞧一眼。”
玲珑冷了脸:“没空。”
左杨追着玲珑从票号侧门出来?,就见门口停着一辆马车,旁边站着一位老嬷嬷一脸肃穆:“玲珑姑娘,先生有事吩咐你。”
玲珑哎一声,三两下?上?了马车,问:“秦嬷嬷,姑娘风寒好些了吗?”
秦嬷嬷脸上?这才?露出一点笑模样来?:“先生说,叫几个大烟枪一熏,反而鼻子?不堵了,舒缓多了。”
这次姑娘把两京一十三省分号的掌柜统统叫来?北京,商量的就是发行?小额银票的事情,有几个耄耋不肯松口,整日坐着商议,偏偏其中有几个老烟枪,议事厅叫他们熏得云雾缭绕。
左杨见秦嬷嬷没搭理他,堆着笑脸:“秦嬷嬷,您老人?家身体一向可好?看着比我走?之前还要硬朗了些……”
秦嬷嬷抬了抬眼皮,不阴不阳回了一句:“左小子?,你这回从扬州回来?,人?倒是大变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