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妗去劝陛下整治风气,他的表现却没有丝毫气愤,反而有几分犹豫——
白妗立刻就明白了,敢情是这货干的好事?
诗是他拐着弯儿送的,因为他是九五至尊,不好亲自写给她,宫里耳目多,他要是真做了,肯定要被御史逮着骂专宠。
白妗先是腹诽了一会儿他这幼稚的心计,然后美滋滋地弄来一个大箱子,专门用来放诗稿,来一封塞一封。
后来姜与倦知道这事儿,让她念了一晚的情诗,白妗第二天给太后奉茶,声音都是哑的。
太后特别嫌弃,拐着弯儿让她注意点影响,别带坏了宫里的风气!
真的只是吟诗而已啊!
她眨巴眨巴着眼睛,装无辜,太后看得恼火,又罚了一堆经书给她抄,美其名曰“静心忍性”。
“……”
昭仪宫前有一棵粗壮的合昏树,也就是合欢,陛下觉得不吉利,令几个刺史找遍了南方,才找到一棵等龄的,加急植到宫里,让人成天地照看。
为此还专门设立了一个官职,可了不得,月例有寻常的十倍。
宫人们挤破头来争这位置。
而宫里,一向不乏有本事的人的,得亏这“外来客”活了下来,与原先那一株两两相望住了。
来年抽芽,生得郁郁葱葱,公主也满一岁了,陛下这才慢悠悠地想起,哦,得给公主选一个封号。礼部拟了几个,都被他驳了回去。
不满意。
急得尚书大人嘴上起了大水泡,遣人来问昭仪的意思,白妗没法,亲手做了一碗汤,往御书房送去。
陛下正跟大理寺卿宋簇成议事,有外人在的时候,他的威仪还是得端着的,挥了挥手,对白妗十分严肃地说:
“没什么其他的事就退下吧。”
“臣妾遵命。”
白妗恭恭敬敬福身,退下。
脚步却一顿,留在外边没走。
宋簇成说起刚结的一桩案子,正口若悬河,姜与倦的声音突兀响起,“爱卿且住,待朕把这汤喝了再议。”
宋簇成自然没有异议:“是。”
他揭开碗盅,当真喝了一口,想到什么,对宋簇成有点认真地说,“昭仪钟情于朕,每日都要来送一回汤。
实在是烦不胜烦。”
淡淡笑着,眼里却有点炫耀的意思。
宋簇成没有多想,表示臣理解,并说起自家夫人刚好回乡省亲,他也分外想念夫人的手艺。这几日,日日在酒楼里将就,人都瘦了一圈,之前他夫人在的时候,家里的饭菜都不带重样的。
姜与倦的笑容消失了。
*
大昭新朝以来的第一位公主,陛下为之取名文漪。
“漪漪的封号,”白妗主动躺在姜与倦腿上,“咱们就学太后娘娘呗。”
她掰着手指头,“咱闺女是六月生的,那,四月是槐序,五月是鸣蜩,那六月,就季夏嘛。”
他喜欢她说“漪漪”或者“咱闺女”,而不是冷冰冰的公主。
“好。”
季夏公主?槐序听到都可乐了好一阵儿,在公主府的躺椅上打滚,这么草率的封号,听着跟自个儿像是平辈似的!
姜文漪啊姜文漪,你以后要叫本公主姑姑还是姐姐?
第二天她就乐不起来了,因为有人跟她哥说,槐序公主适龄了,该嫁了。
好几个御史上奏,请求陛下赐婚槐序公主。
想到了旧事,姜与倦一脸恨,
“几个老家伙又来掺和朕的家务事!”
白妗给他揉着肩:“妾有一计,不知能不能管用。”
姜与倦嗯了一声,“说来听听。”
这计谋说起来简单。
给槐序公主弄个挑花宴。特地拟定一份名单,名单上的人都必须到场。
从那些极有名望的老臣的后辈里选,不够青年才俊、根正苗红的还不能上去。
于是老臣们纷纷不干了,驸马爷听着风光,然而本朝规矩,驸马不能入仕!
他们现在可是比陛下还恨、恨不得破口大骂,都是天家的家务事,你们一个个拿笔杆喷唾沫的,瞎掺和些什么!
于是此事告一段落。
不过姜与倦倒考虑起来,确实,该给槐序留意驸马的人选了。
拿此事跟白妗讨论,白妗笑道:
“前几日公主来寻臣妾,说起一个人,臣妾听着有些苗头,只身份有些低了,还得陛下相看一二…”
姜与倦若有所思。
不久便见到了人。
青山绿水间,那是个钟灵毓秀的少年郎,与伙伴游学却偶遇公主鸾驾,有点呆懵住,一连作了好几个揖,手都不知往哪儿放。马车里的牙玉说,“天真热,公主,您渴不渴?”
似是找寻了一会儿,小声急道,
“糟了,奴婢真是粗心,忘带了公主的水具!”
那少年走开了,他满头是汗,眼见也是渴极、累极。来到溪边,把腰间的水囊取下,用手帕细心地擦了又擦。
卷了袖子,打好水。
做好这一切,双眸黑亮亮的,走到一边状似休憩,却背着众人,将水囊悄悄递给下了马车的牙玉。
牙玉惊讶,却冲他点点头,上了马车。
少年背好箱箧,就要离开。
“慢着。”
忽然有人掀开帘子。
少女转过脸来,火红的绢花在两朵花苞髻上飘动。
她捧着脸,甜甜一笑说,
“谢谢你呀。”
少年吓了一跳,低下头去,紧张地吐出一口气。
然后轻轻地,露出一个笑容。
他有一对洁白的虎牙,低头小声说,“不用谢。”
没有看到,公主马车已经离去。
姜与倦道,“京中传闻,此人暗自倾心槐序。”
白妗笑得前俯后合,指着说,“他那哪是暗地里倾心呀!你看他的眼神、动作,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的心思呢。”
过几日,白妗就看见御书房的桌子上,出现了一份拟好的圣旨。
赐婚兵部尚书顾大人幼子,与槐序公主。
姜与倦动作还真快!
动作更快的还有另一边,直到杜相思来了信,白妗才知道,姜与倦没有把斩离从即墨城召回。
有情人终成眷属。
那封来自杜相思的信中,字里行间都是掩盖不住的甜蜜。
…这么热衷牵红线,白妗感叹,恐怕世上没有比他身份更高的月老了吧?
剩下的日常,他都是很忙的。一天下来,有时候也就见上一面。
逢心情不好,白妗也会跟他生气,大多发一通牢骚,他默不作声地听着。听完了,扭头就去折腾臣子。
早朝连着上也就罢了,蒸人的天还要在御书房里议事,一议就好几个时辰,再厚重的冰都化个干净。
白妗慢慢也就没什么脾气了。
实在是太烦了,那些大臣不敢跟陛下对着干,就派家里一堆七大姑八大姨的来叨叨她,在受到陛下的警告以后,却是换了个法子,他们搬出了太后!
太后还是皇后的时候,管后宫管到烦,本想着当了太后,自己能落个清闲,可她心里也担心啊,只怕倦儿又有那日夜不休的征兆。
所以,昭仪你懂事一点吧?
面对婆婆全天无休的旁敲侧击,白妗只好硬着头皮,跑去哄陛下。
撞见他在服药。
白妗紧张兮兮,扒着他问,“什么药啊?”
姜与倦支吾了半天,才说,没什么,是他特地找了太医,配给男子服用,而使同房的女子不会受孕的药。
他…这是要绝了天家的子嗣啊!
白妗一脸震惊。
姜与倦却叹了口气,解释道,“你生文漪的时候,一盆一盆的血水往外端,朕却只能看着。那种无能为力的心情,朕不想再体会一次。当年,母后生槐序的时候也是如此…”
“朕心里害怕,朕不想你再受这种罪。”
他抱住了她。
白妗默了一会儿,问,“那储君怎么办?”
“从旁的宗室子弟里过继一个,”姜与倦都想好了,“定羽王的小儿子一直养在即墨城,今年有十一二了,十分聪慧,文武双全,品性也不错…”
一个皇帝有多少时间啊,掰成八瓣用,怕是都不够。
至于臣子们时不时冒出的广纳后宫开枝散叶的谏议,陛下都以国事繁忙、立业为先为由来推拒了。
*
白妗有时候起得早,就能看见宫里的金吾卫从御道边走过。那一个个的猿臂蜂腰,长腿宽肩,有些时候还能见着脸容,好几个生得极俊朗,极吸睛,叫人看着,都觉造物不公了来。
有人问,“好看吗。”
白妗连声叹气,“好看,怎么不好看。”
转头就对上姜与倦阴沉的俊脸,白妗差点从墙头栽下来。
幸好没栽,却被抓住腰肢,头一重,悲催地被他扛进了殿中…宫人们一个比一个头更低,四下只闻惨无人道的哀嚎,
“陛下,陛下臣妾知错了…”
……
徽帝在位期间,除了昭仪殿外的围墙都加高一遍、算是唯一一项比较浩大的工程以外,从无劳民伤财之举。
他以吏法治国,前几年手段狠决,诏狱之名人人闻风散胆。
盛京甚至好一段时间,惊现路不拾遗之象,后慢慢改变苛刑、清除酷吏,以温和政策养兵养民…不能说他是大昭最英明的君主,却绝对是最负责的君王。
可惜,在位只有短短的十五年。
至于实情呢,季夏公主只能摊手,一脸无奈:
“就跟话本里写的一样,父皇退位,与母妃游山玩水去咯。”
倘若万里无云,绿水无际,一叶孤舟一薄酒,舟上一对神仙眷侣,并肩而立,相视融融一笑…也许就是他们。
这样的踪影,留在了大昭日后无数的传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