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对我说,外婆要马上动手术,否则连最后一丝希望也没有。
我说:如果做手术可以救到病人,请快!
医生用一种古怪的眼光看我,意味深长。
我其实明白,我一直都明白。我们太需要的,到底是什么。
对一个孩子来说,能得到钱的手段并不多,除非遇上奇迹。
那个夜晚,我没有回家,我走在暴雨滂沱的街上,我从来没有流过那么多的眼泪。
没有打伞的行人纷纷从我身边飞奔而过,我呆站在中间,浑身湿透,惹人注目。
要做出一个决定不难,我摇摇晃晃,走到那座豪华的宅邸前。看门的人见我如此落泊,古怪异常,并不敢轻易放我进去。
“我想见你们夫人。”我说:“请你让我见她。”
因为只是一个小孩子,看起来没有任何杀伤力,守门的也不忍心,他带我去到正屋,对我说:“你先在这里等一等,我去问一问夫人。”
但我实在没有时间再等下去,我站了一会儿,就自己推开门走到里面去了。
我越过重重障碍,我知道我要找的人在哪里,仅凭一种求生的直觉。
推开书房的大门,我听到守门的正在对她说,外面有个奇怪的小孩要见她,还未说到一半,她已经僵住。因为她看见了我。
守门的吓了一跳,慌忙过来拉我,他说:“叫你在外面等,你这个小孩怎么这样没有规矩。”
我的母亲不可置信,她根本说不出话来。
守门的还在懊恼地斥责我,但我什么都听不见。我挣开他的掌握,上前一步,毫不犹豫地在那个人面前跪了下来。
“我求你。”我说:“求你借我一笔钱。”
守门的显然被这种气势所震摄住,他和我的母亲有着相似的表情。我的母亲倒抽了一口冷气,用手捂着嘴,她不敢相信。
“小……帆……”她的声音支离破碎,无法抑止的颤抖。
最后她当着我的面,哭了起来。
我得到我想要的。我的母亲根本不可能拒绝我。
她甚至带着欣喜的心情,这个女人,我越是孤立无援她大概会越高兴。
我搬进殷家,因为这是条件。
每天放学之后,我有专人接送到医院去探望外婆,外婆的气色并不好,我十分担心。
我无法适应新环境,住在布置得华丽非凡的房间里,我照样失眠。
夜里恍惚听到外婆咳嗽的声音,但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我的母亲对我说,我有一个亲弟弟,在国外读书,下个月就毕业归来。他叫京。
陌生的人,陌生的关系,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我不在乎。
我的弟弟回来的那天,母亲安排我们见面,十分戏剧化。
京是个温文的孩子,他早就知道有我这个人,一点也不见外。那时我已经学会对别人微笑,京对我有不知名的好感。
“一直以来,我都希望有个哥哥。”他说。
我依然保持那个笑容,我说:“是吗?”
京整个假期都黏在我的身边,他对我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迷恋,好象寂寞惯了的人突然交到朋友。每次我看见他笑得天真,都会打从心底里升起一股寒意。
我有奇怪的嗜好,我喜欢走进大大小小的商店里,随意地买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然后拿母亲给我的那张金卡付款。
京看着我,他问:“小帆,你买这么多东西干什么?”
我也看着他,我说:“因为需要。”
回到家之后,我把买回来的东西全部丢掉。浪费令我感觉到一种无法形容的快意。
不论月尾那张帐单上的金额如何庞大,母亲都二话不说地替我付清。因为除此之外,她无法在任何形式上满足我。她知道,我也知道。
钱的确可以为我做许多事情,就连人格和尊严,都可放在脚下随意践踏,多么痛快。
京对我的行径看不下去,他说:“小帆,请你别太过份。”
我依然微笑,我这个可爱又纯情的弟弟,今天终于揭开我的真面目,他对我感到失望。
但我没有必要讨好他,我对他说:“京,不要原谅我的所作所为,坚持到底,你就赢了。”
京很生气,他说:“小帆,对于别人的真心和诚意,你不打算回应也没有关系,不必这样讽刺!”
我毫不避讳,在他面前哈哈大笑,京悲哀地看着我,他很伤心。
实在不值得,为了一个见面不够一个月的人,投资太多感情,是他的失算。就算有个名义,但我绝对不是一个投资的好对象。
即使做了手术,外婆的病也不见起色。
外婆的病已拖至极限,她气若游丝,模糊地叫喊着我的名字。我每日每夜,陪在她的身旁,在这个世上,我所有的感情,只用在一个人的身上。
外婆离开人世的那个晚上,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拖出早已收拾好的行李,离开殷家。
我留下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我会尽我所能,偿还所欠殷家的全部款项,不必来寻。帆字。
交易完毕,就此两不相干。
当然,如果事情能如我所希望的发展,就再完美不过。我离家一个星期之后,京已经怒气冲冲地杀上门来,他指着我就马上爆发起来:
“殷文帆!你这样做是什么意思?!”
我以前一直姓贝,那是我外婆的姓,我不知道当初是基于什么原因,外婆曾如此努力地隐藏我的身份。既然已经使用了多年的这个名字,我不介意继续再使用个数十年。
京义正严词地训了我一个下午,我坐在那里留心地听,完后我对他说:
“累了?累了就请回去。”
京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他恨得咬牙切齿:“殷文帆,我诅咒你!”
他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因为我糟蹋了他心目中最重要的那个人的感情,所以他诅咒我。好不天真的人,高贵的身份容不下半点暇疵,这大概已经是他能想到最恶毒的言词。
或许我是个比较记恨的人吧。每天合上眼睛,过去的一切历历在目,再也清晰不过。要我忘记这十多年的历史,不可能。
根本不应对我有任何期望,那样就不会失望。京应该知道,她也应该知道。
生活有问题,我贴出告示,征同居人。
第一个房客是个比我年轻的学弟,他活泼好动,象有永远用不尽的体力和时间。
他问我:“小帆,爱情和面包,你选择哪一样?”
只有生活得无忧无虑的人才会有这种闲思,去问人家这种问题,我反问他:
“那么一千万和你的骨气,你选择哪一样?”
他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说:“值得研究,明天给你答案。”
我这个有趣的房客,他让我觉得,人其实可以过得很轻松。后来他回答了我问的问题。他说:如果我的生活确定有足够的保障,我就选择骨气,但如果我贫困潦倒,穷途末路,我就选择收下那一千万。
有钱你就可以活得漂亮,我的房客说。骨气和尊严同样需要金钱来支撑才会有力。
我从未听过这种精彩的歪理,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凭这张嘴,可骗倒一票女生。
果然,不久之后已经有女生晓得找上门来,他对我说:小帆,我又得搬家了。
我真同情他,他对每个女生都太好,又每个都不舍得放手,女生为了他争风吃醋简直有如家常便饭,他最高的纪录是在一个月内搬三次家。因为他怕连累同居人,不得不继续浪迹天崖。
我再次张贴出租告示,征新房客。
第二个房客是个不大喜欢说话的人,他的年龄一直是个谜。
我们相对无言,可以一整天都不交谈一句。
君子之交淡如水,我们和平共处,各占一片天。
直到有一日,我无意中走进他的房间,看见贴得满墙的剪报。上面每一宗的新闻都是关于变态杀手如何肢解被害人的连环凶杀案,资料之全,令我恐慌。
满一个月之后,我随便编了个籍口,拒租给这个人。
我把上个月的租金如数还给他,无论那是他的兴趣还是嗜好,我都求神拜佛,希望他不要怀恨在心。
或许是我自己疑心太重,但非常时期,我受不起一点打击。
他也没说什么,接过我退还的钱,深深地看我一眼。我马上紧张得倒退几步。
我第二任房客离去之后足足一个月,我才敢再把出租告示贴出来。
这次来的人是个清秀的男孩。他说,我只住一个月,可不可以?
我说没问题,收下订金。
漂亮的少年每天有不同的朋友接送,他有很多节目,多数在夜晚。
他总在凌晨时分回来,如果看见我的房间里亮着灯,他会礼貌地与我打招呼。陪我说一会儿的话。
他善解人意,喜欢聆听。但我不是个喜欢倾诉的人。
我和他相处得很好,出奇地有默契。但京不喜欢他。
京从那次之后经常来找我,虽然对我充满怨恨,但又不肯离开。
“小帆,你到底与什么人住在一起,我看见他……那个……我不说了!”
我不知道我的房客哪里犯着了他,但我不介意。
“京,学会适应身边的人和事,放过你自己。”我说。
“小帆,这句话我原封不动还给你。”京说。
京是个事事讲求原则的人,一是一,二是二,不作退让。我太过灰色,与这种黑白分明的人无法融合。
京走后的那个晚上,我的房客失魂落魄地回来,哭红了一双眼睛。
“我失恋了。”他说。
“反正对方是个不值得付托终身的人,忘掉他。”我说。
少年十分惊讶,他问:“小帆,你见过他?”
“怎么可能。”我说。但失恋的时候一定得要这样对自己说,管它是不是事实,总得找个理由,好让自己站得起来,重新做人。
“小帆,为了这个人,我牺牲了许多。”他说。
“为了生活,我也牺牲了许多。”我说:“道理是一样的,你不能要求自己付出多少,对方就得要回报多少,这其中不是一条等式。”
“但我很爱他。”
爱?爱是什么。或许今天你以为天下已没有比自己更痴情的人,数月之后另结新欢,才发现真命天子尚还有太多。
爱与被爱同样需要勇气,人因为受挫才会变得成熟,其中的过程自是苦不堪言。
你瞧,我热爱生活,生活不也一样对我残忍,其中细节,不必一一追究。
我的房客情绪低落,日日把自己锁在房内。一个星期之后,他受到新朋友的邀约,重新振作。
几个星期下来,他已完全恢复元气,照样过得光鲜亮丽。他对我说,他爱上了另一个人。这次无论如何,也要紧紧抓住。
这就是所谓的“爱”,来得快,去得也快。有谁会相信,数十日前他还在寂寞的夜里,为了得不到一个人,哭得死去活来。
一个月的期限已过,我与他结束租约。
京抓紧时机,他来敲我的门。
“小帆,我要来租你的房子。”他说。
“对不起,我有我选择房客的条件,身高不能过五尺七寸,样子不能比我好看,学识不能比我高,年龄不能比我小,你全部不合格。”
“为什么?”京不服气。
“因为我喜欢。”我说。
那个女人已经一无所有,京要是跑来我这里,她如何自处。这当然是行不通的。这个人陪在她身边的时间比我多,感情比我深,地位比我重要,他一旦离开,怕她会崩溃。
“那么你回来。”京说。
“你说一万次,答案都一样。你再烦我,看我下次还开不开门给你。”
“啧,小帆你真固执。”
“彼此彼此。”
我不断地更换房客,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特有的方式,同一个问题,让不同的人来回答,答案各自各精彩。
日子终于慢慢按我计划好的过下去,如果不是遇上那个人。
我的第十二位房客,在某夜凌晨十二点,敲响我的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