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头,正是酷暑盛夏。
教室天花板上的电风扇丢溜溜地转了几圈,似是乏了,缓缓地停下。
今年港城出现了罕见?的高温天气,前几天有某栋写字楼外露电线胶皮被晒化着火的事故闹得人心?惶惶,学校为了避免电路起火,放学后?已经断掉了整栋教学楼的电。
满教室俱寂,整栋教学楼的人已经走光了。
林蔚抬起头,看了他一会儿?,伸出手,张开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
“喂。”
她在笑。
“……”
少年的眉心?一蹙,扯了下唇角,什么话也没说。他双手插着兜,脚跟一旋,一阵风似的向教室外走。
林蔚抱起他的书包跟着他的背影跑出去?。
书包很轻。
许嘉川以前不爱读书。他的书包里常常是昨天装着什么,今天就装着什么,漫画,游戏卡牌,网球,天文社的宣传单,就是没有课本,作业基本都在第二天交之前抄她的。
路过教学楼一楼大?厅,林蔚下意识地投去?目光,看了眼墙上挂着的校历。
今天是7月2号,期末考试前的最后?一次摸底考试结束,没两周就是正式考试了。
林蔚边往前走,边在正对大?门的一块儿?大?镜子前缓下了脚步。
镜子是十七中三十周年校庆教育局送的,贴着红色的塑料皮胶压裁出来?的字,印着校标和校训,还有展望未来?云云的寄语。
林蔚却没心?思?看那字。
镜中的少女齐刘海儿?,面容稚嫩,双眼透着未经世事的天真。
白底蓝条纹校服上衣,藏蓝色的宽大?运动裤,设计略臃肿,整个人笨笨的。
抱着他的书包,更显得笨重了。
许嘉川已经走了很远了,林蔚三步两步地跑过来?追上他。热辣的阳光晒得她脑门儿?发昏,晃了晃神,不留神撞在他后?背。
他高中时就长得高,她却还像个小豆丁,连他肩膀都够不到。
此?时,他得了身高的优势,回?过身来?,压着眉眼睥睨她。
少年的眼神有些冷淡,唇角总抿着,看起来?不爱笑。
他盯着她看了半晌,低声说:“你今天怎么没扔了我的书包直接走?”
“……”
林蔚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她从前确实讨厌他这么捉弄自己,讨厌他总让她给他带书包回?家。
她默然片刻后?,把书包递给他,笑道:“那你自己拿。”
少年看了她一眼,很轻地哼了声,转过身去?,飘飘扬扬一句,似嗤笑:
“我偏不。”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
许嘉川走在前,从裤兜里掏出一包烟咬了一根在唇上,一直没点。
一缕白色在他唇上晃呀晃的,林蔚顺着看上去?,从他的唇边捕捉到一丝很淡很淡的笑容,似有若无的。
他以前,真是一点儿?都不爱笑啊。
还不到高三,周五放学一向早,林蔚记得。
下午五点不到,学校前的一条柏油马路被晒得热气蒸腾,黑色的柏油要晒化了一样,帆布鞋单薄的橡胶鞋底踩上去?,都觉得烫脚。
林蔚看他把校服袖子卷着撸起,到臂弯,露出一截精瘦的小臂。
线条流畅明朗,不若成年的他那般精壮。
属于少年的体格线条。
林蔚才发现,他右胳膊肘殷红一片,蹭破了皮,校服袖子上也有点点血迹,混着沙砾,灰蒙蒙的。
这样近地直视他的伤口,怵目惊心?。
他理了理袖子,又开始从上到下摸打?火机。
摸到裤兜时,微欠身,受伤的胳膊肘和外侧衣料摩擦,他吃了痛,轻嘶一声,唇边的烟掉了地。
“……”
他盯着地上那根烟,烟嘴已经被他咬瘪了。
林蔚盯着他胳膊肘上的那片红,皱了皱眉:“你又打?架了?”
“他们先惹我。”他据理力争,看了她一眼,又要从口袋拿烟。
“没有打?火机。”林蔚说。
他停下动作,侧头觑她:“你怎么知道。”
林蔚记得,高二那年夏天,他和谁起了冲突,对方叫了外面的社会哥来?学校揍他。
他自然是打?不过一群人的,灵机一动把后?操场的一片草丛点着了,连带着烧毁了校长最爱的一池子月季花。狐假虎威,虚张声势,他扭头就跑。
林蔚还知道,三天后?的周一升旗仪式上,他就要站在国旗下在全校面前做检讨了,还要被勒令休学一周。
林蔚还知道,一会儿?他回?家了,会挨一顿男女混合双打?的胖揍,他会耷拉着头坐在小区花坛边上逗狗玩儿?。
“我就是知道。”
这回?轮到林蔚开始在浑身上下摸东西了。
在那个电子支付还没普及的年代,她口袋里常备着一个零钱包,装的是一周的零花钱。她摸出那个小熊猫头像的钱包,用久了有些旧了,小熊猫垂着眼睛躺在她手里,要哭一样。
她打?开钱包后?数了数零钱,然后?跑进街边的药店买了碘伏、棉签、酒精、绷带,在出来?,许嘉川插着兜站在阳光下,整个人的线条被拉得笔直,像一根旗杆。
旗杆开口了:“林蔚,你今天好奇怪。”
林蔚没说话,在附近找了处石凳坐下,朝他招手:“许嘉川,你过来?。”
“……”
他愣了愣,动了两步,似乎觉得她是在无事献殷勤,机警地又停了脚步,两相对峙。
“不过来??”
“你要干嘛?”
林蔚举起他的书包,身后?就是马路,随手扬了扬,吓唬他:“你不过来?,我就扔了。”
小姑娘无赖的模样可耻又可爱,他盯着她半晌,不禁笑了,指了指,“那里面,有物理卷子。”
“扔了就扔了,反正你也不写。”
“你的。”
林蔚:“……”
他也没想跟她僵持下去?,终于动身,脚步却慢如龟挪,晃悠悠地过来?。
他憋着一口气,坐下时,喉咙艰难地发声,很痛苦似的。
“屁股疼?”
“被他们踹了。”
“找打?么不是?”
“他们先惹我的。”
她横他一眼,用酒精棉轻轻地在他伤口的位置敷了敷。他连连抽气,想缩回?胳膊,却被她一把扯回?来?,按住:“喂,你别?动。”
“……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她笑了笑:“一会儿?你回?家啊,让你爸别?打?你屁股。都被人踹了,再挨打?,晚上你得趴着睡了。”
他更为不解:“……”
等她帮他消好毒了,又涂了一层碘伏。他也不那么疼了,启了启唇,看着垂着头一脸认真的替他处理伤口的小姑娘,忽然没头没脑地问:“林蔚,我要是被打?死了怎么办?”
她心?里骇然一抖,听?着害怕,抬头瞪他:“你说什么呢?真不吉利。”
他勾了勾唇,声音陡然下沉,重复一遍,“我问你,我要是被打?死了,怎么办?”
大?概能意识到自己在做梦的她听?到他这么说,还是有些无可理喻:“我说你都知道自己要被打?死了还打?架?许嘉川,你是不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不知为什么,她头一次感到害怕。
那时候的他一身戾气,脾性?恶劣,像个刺头儿?似的,到哪都能激起波澜,打?架是家常便饭。
他突然这么问起她,虽知道他这些全都是中二时期的混帐话,可她突然怕他再这么混账下去?,迟早会出事。
他盯着她,倏忽哑声笑了,好像听?了个极为好笑的笑话,最后?气都喘不匀了:“那你呢?你见?到我的棺材,会哭吗?”
“你别?咒自己了,死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她不想跟他争辩,给他把纱布箍紧了,松开他的胳膊,“好了,走吧。”
他看着自己胳膊肘上被缠绕着的那层绷带,啧啧称叹,眯着眼笑,“你这包扎的活儿?干的这么好,以后?不当医生可惜了。”
“我不想当医生。”她哼一声,有些得意,起身提起书包,“要当你去?当。”
——反正以后?也会当的。
他以后?包扎的活儿?,干的比她好一万倍。
“医学院那么难考,我怎么考得上?”
她不假思?索的说:“你考得上的,你那么聪明。别?打?架了,现在努力还来?得及。”
他愣了一下,登时乐了:“你今天真的很奇怪,刚才那么关心?我,现在又变相夸我?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想求我?”
“是,我求你,”她瞪他一眼,没了好声气:“要高考了,许嘉川,我求你以后?你别?打?架了。”
他哂笑,半开玩笑地说:“不行,我还没被打?死呢。”
“我说你这个人啊,还真是不见?棺材……”她赶紧掐住话头,呸了两声,嘟囔着,“不说了,真不吉利。”
“你怎么这么逗。我说着玩儿?的,你当真干嘛?傻啊?”他笑声爽朗,凑身过来?,拉着她去?街边小卖铺,“为了报答你这么热的天跟了我一路,我请你吃雪糕。”
她嘟嘟哝哝:“不是你让我跟着你回?家吗……”
“你也真听?话啊。”他边向前走,边转身对她笑。
她望着他,不由地怔了怔。
阳光覆在他身上,镀了层暖绒绒的光辉,少年一向凌厉分明的线条被柔化。
这一刻的他,却好像比任何时候都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