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一阵子,纸终究包不住火,那桩震惊朝野的行刺案开始闹得沸沸扬扬。
京师茶馆已满是饭后谈资,听说凶手被捕,是死是活不知道,但人们也兴趣不大,他们都在私下议论邪祟一事——
长安有妖,专吃人头。
那刺客只是个帮凶,官道如今已贴满了镇符,可怜的孙御史才刚下朝归家啊!没过多久,城门外头又流传起一则消息,听闻最有名的天眼“青出于蓝”跑了!
对,跑了。
数日后,外飞细雨,天昏昏。闾左往来,这是家茶馆,开在长安与扶风郡间的山道上,处于鬼市入口,阴风肃煞,形色各异的人川流于货铺。
神祠镇邪于东,可惜天子气四散后亦成了一尊摆设——
在这条必经之路上,撑伞人目不斜视,更不提赶路的山客,有乘得一家三口的马车呼哧碾石经过,拜也不拜。
人们不信神女。
她被遗弃了,无人在意,身上落满蛛尘。诚然,还是有人虔诚至极,但直到荒郊野外愈发频繁撞鬼,命送黄泉后,大伙脑袋一拍,才渐渐明白过来,该掉银子的地方——是请术士,而非上香!
“青出于蓝”就是天下最有名气的那个,谁都想请她,如今流言一传,不免令人遗憾。
就在里头的茶馆内,这天沈青昭一身绿衣,坐在二楼,品着茶听下头讨论。
“这个青出于蓝定去吃皇饷了!”一个铁锤壮汉把握十足地说。
“你凭何笃定?”
“沈国公啊,多有钱,京城第一大姓,能被他请出山,何不笃定?”
“可我听说……她离开了京城?”有符师插话。
沈青昭将一块桂花糕放入口中。
木阶下再度传来讨论:“也是,若说连弓都不要了,定是望月台将她逐出师门。”
安静地咽下去,她的指尖留下芬芳,轻轻拭去薄屑。
半晌,斜睨一眼。
楼下人头攒动。
“哎,少在这白纸上坟糊弄鬼,”另一个茶客也道,“依我说,天下妖祸,咱们不过镇邪师,不是长安里头那些求仙炼药的,去哪里不是钱?跟着权贵,吃香喝辣,只能占占仕途,也算废了。”
“望月台深居竹林,下山除妖,一不收银,二不恋世,她又为何离开?”
隔壁一个人微弱地开口:“关于这个,我想说一句,其实……李疯师也早就跑了,你们忘了?”
这时众伙才想起来此事,对啊,长安自从来了天士将军后,皇帝独信此人,未过多久,第一符师就离开了这里。前不久,那个江湖游士还被特赏加衔,听说要给他封个什么……好像是沿袭西汉下来的一种官爵?总之一手遮天,如今望月台再去把他们的第一天眼赶走,岂非自砸牌匾?!
于是坐在大桌的茶客提到:“其实此事,我亦有所耳闻,那二人被逼走的可能很大。”
“不一定呢,”忽然有个声音说,“谁说一分不要走的人就干净了?鸭镇卖饼的徐少娘被赶出门,身无分文,不就正是因为在外头偷了人……我看啊,还是别轻易评断,待‘青出于蓝’下次是跟谁一起出来,这事就有眉目了。”
众说纷纭。
各划分为营,对她信服,对她猜忌的皆占一半。沈青昭慢慢撩开黑发,搁于耳侧,恍若对争议不曾耳闻,倘若没有勾起她兴致的东西时,她是恬静,娴雅,专注于享受清闲的。
而此时面前,正坐得一个年轻白衣女子,卫坤仪举杯,就在品茶间,听着闲言碎语,她眼神又冷几分。
茶见底,放下碎银。
沈青昭用秋香色绸帕擦好手指,起身,一副颇为满意的语气道:“此店手艺尚可,卫姑娘,咱们走罢。”
但卫坤仪并不回言,楼下溢茶喧闹,门外车水马龙,一切都是活的,她只捏住茶杯,冷冷地盯于下方,削指很白,在盏瓷相衬间,它竟更胜一筹。杯中有水漾横开,不易察觉地,仿佛停过蜻蜓。茶亦是活的,偏她一人独立于世。
沈青昭拿伞离桌,却迟迟不见动静。
回头。
卫坤仪还是坐立不动,沈青昭见状,不禁疑惑:她的样子好似隐有皱眉,是自己想多了么?
“我就说!”楼下茶客谈论得更大声,顷刻之间,她的愠色更显,沈青昭这下子才终于确定,对,卫坤仪确实在不满。
不由打量过去,只见那指虽有剑茧,却不妨碍清竹之美。
此刻,它牢牢扣紧了,茶杯把柄。
过了许久。
沈青昭忍不住出声:“卫姑娘……”
卫坤仪这才重新看向了她,就一刹,沈青昭相信自己没有猜错——她方才眼神最深处的地方,确实藏得一抹昭然若揭的冷漠!
沈青昭正纳闷间,也不过眨眼,她抬头,对自己又是一副微微宠溺的笑,“走罢。”
这一前一后简直判若两人,卫坤仪拿过长剑,将茶盏摆好,每一下都尽量不出声。她安安静静,像院子后头无声落下的梨花。
听闻动静,茶铺有人前来收拾残食,是个小女娃,许是店主女儿,卫坤仪又取出什么来,柔腰微斜,放下,待长袖移开时,竟也是碎银。
沈青昭见之忙道:“姑娘不必了,我方才留下的正是二人份量。”
“我知道。”卫坤仪收好浅绞银袋,她姣面温柔,与平日无异,“茶沏得好,我多给一点。”
而实际上,她杯子茶水满盈。
小女孩咧嘴道谢,笑嘻嘻跑远。
沈青昭握紧了素伞,她愈发不大懂眼前人了,纵然拥得双天眼,也瞧不穿一颗鲜红跳动的心。
卫坤仪朝阶下走,沈青昭沉默地跟在背后。茶馆门外,昏雨罩住街铺,肩挨肩,马贴马,她们今日前来此地,是为了下一次远行调查妖祸。
宝弓已失,总不能一直两手空空着,她本想从北狐厂那套得什么,但想了想,还是莫经由他人之手,去鬼市。
“进来罢,卫姑娘。”
沈青昭撑起那把伞,身旁人也很听话。
她们一齐踏进雨里,果然,她进来后,伞下香香的,沈青昭举柄走下去。擦肩而过无数阴气极重的东西,不可言说的压闷,有人青面獠牙,有人正气仙袍……所有事情都万分奇怪,但最奇怪的,在沈青昭眼中,却成了同一把伞下的女子。
只因她对自己太上心了!不,莫不如说在意得过分。
这时传来身畔人的问声——
“姑娘想去哪一条街?”
飞雨溅在脸上,沈青昭没回答。
“沈姑娘?”
她再问,声音很轻,生怕走神时,惊扰到了人。
沈青昭拿捏伞,转过拐角后,半晌。
直勾勾地看着眼前人——
“卫姑娘,我有一件事许要得罪你了。”
“什么?”
“你可不能打我。”她非常认真,“我想问,你……可仰慕过‘青出于蓝’?”
卫坤仪半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