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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月落乌啼(1 / 2)


月上柳梢,天幕暗下来,皇帝与随臣在书斋里商议了一下午,等腾出空闲来,已经是晚上了。

与高车的交涉是皇帝此行来行宫的正题,如今人来了,自然有的忙。两国的交涉,少不了一番番你来我往的扯皮,彼此试探底线,相互博弈。皇帝作为九五之尊,自然不用亲自参与他们的商谈,都是派手下代劳。毕竟一国之君,和人家的区区使节并不对等,亲自去就是跌了份子。只是最终拍板的只能是他,什么条件可以接受,什么原则不能让步,什么目的必须达到,这些根本上的问题臣子都没资格拿主意,都需要他一一斟酌敲定。

大权在握,虽然从容不迫,可也的确累人。皇帝长舒了一口气,朝福全一挥手:“走吧,摆驾春晖堂。”

福全是个贴心的奴才,见皇帝劳神了一天,面露倦色,便在旁委婉劝谏:“陛下,入夜了,您今天忙活了一天,还是早早休息为好,省得伤了身子啊。”

然而皇帝心里装着事,假若不把它解决了,也没法安心休息。他说不,一意要去找清浅。

“这么晚了,兴许人家乔姑娘也歇下了呢。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也不迟啊……”福全又换了一个角度试图劝。

皇帝不是个听不进去不同意见的皇帝,因此向来对底下人给自己进言十分宽宥。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有事身在其中,其实并不如旁人看得透彻。

然而今天不一样,他心里别着劲,就惦记着去跟她好好谈一谈。要是不谈,她怎么想他?派个护卫暗中跟踪,心怀不轨?

于是怎么劝都没有用,他就是要去:“不妨事,朕去远远看一眼,她要是歇下了,就先不打搅她。要是还没睡,朕再进去。”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福全只得噤了声,老实巴交地跟在皇帝后头,一路往乔姑娘的所在去了。

掌灯时分,春晖堂里也点了灯火。那火光一晃一晃的,透过雕花的槛窗透出来,在黑蒙蒙的夜色里十分显眼,有灯火阑珊的况味。

点着灯,就说明还没歇下。皇帝见状,心情颇佳,阔布来到春晖堂门前,也不等福全替他通传,兀自叩了叩门。

就这么着急么?福全心里暗想。不出声,直接敲门,不合宫里的规矩。然而福全不好出声阻拦,毕竟规矩都是人定的,皇帝就是宫里最大的规矩,自己就是借个脑袋,也不敢对其加以指摘。于是他只得无奈地扯开嗓子往里递话,替皇帝善后。

里面听见了福全的声音,很快有了响应。没多久门开了,乔家的姑娘来不及更衣收拾,穿着轻便的常服,乌黑的长发没有绾成髻,松散而乖顺地披下来。大概是因为入了夜之后不打算出门了,她已经袪了妆饰,不施粉黛的脸上拿月色一照,也泛起皎洁的光来。

皇帝愣了下,一时没想起来要说话。清浅见他这样,疑惑问道:“这么晚了,陛下有什么事?”

她只问他有什么事,却不请他进,这让他有些不满。皇帝要是仅仅传话,何苦巴巴地自己跑过来?自然是有事必须亲自找她。

呛人的习惯又冒了上来,他正要反声质问,却又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刻薄话憋回去了,只道:“朕有重要的事要和你亲自谈。”

如此一来,清浅也没什么可说的了,老实地让了路,把皇帝请了进来。福全十分有眼力见地领着清浅的宫女退了出去,室内只留下皇帝与清浅两人。皇帝往圈椅里一坐,又赐了清浅坐下,然后就开始斟酌该怎么开口。

“您有什么事?”清浅的语气不温不火的,听不出哪里不开心,可也绝对算不上开心。

皇帝偷偷打量她神色,心道她是不是因为暗卫那事闹别扭呢?他不知怎的,心里有点发怵。看来不能直愣愣地说,那样实在有些突兀,须得婉转一些。

可是该拿什么起头呢?他从没试图讨过女孩子开心,并不知道这时候该说什么话题。憋了半天,他才犹豫着开口:“你……还没睡啊。”

“……”

到底对天威心怀忌惮,一句“当然啦,您看不见吗?”被她生生地咽了回去。

清浅原本好整以暇,觉得皇帝大半夜的过来,一定有重要的事情。毕竟之前在宫里,毒药那事最后皇帝半是胁迫半是诱导地让她帮忙一起撒谎,那之后在清浅心里,她就算上了贼船了。在某些方面,和皇帝算得上是合作关系。

在她心里,既然是半个合作关系,就用不着太见外了。于是她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态度,正色问道:“陛下有话就直说吧,臣女听着呢。”

看来方才用以缓和气氛的话题并不成功,皇帝有些为难。现在必须直奔主题,否则人家就会觉得自己莫名其妙了。

年轻的帝王,自信而孤傲,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在意过别人对自己的想法。如果放在朝堂上,谁有权力,大家就捧着谁,他只要大权在握,就不担心旁的。可面对着眼前的姑娘,权力却似乎完全行不通了。她的心情不受他的权力或地位左右。假若他招惹了她,她便显得冷淡而疏远;假若他哄哄她,她就会绽出个好看的笑来。

皇帝望着她,不点丹朱,天生有嫣红的唇。浅色的便服有宽宽的袖口,一双手腕纤细伶仃地露出来。她说的话恭敬,摆出的姿势端庄,可就是不看他。

她不看他,他的心里便猫挠似的,惴惴地不安,又憋着鼓劲想让她把注意力放到自己身上。心情被人左右,不是什么好兆头。他在心里叹口气,却发现自己无计可施。自己的生涯中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人,脆弱、敏感,鲜艳、耀眼。

沉默了一阵子,皇帝轻咳一声,道:“听说今天下午,你撞见赵适和外邦使臣了?”

清浅听他提起这个茬,并不意外。毕竟皇帝派了个人跟着她,那么对于她的行踪,想必了如指掌。该谢罪还是要谢罪,毕竟自己确实莽撞。于是她正了正色,恭敬低头道:“是。臣女冒失了,差点耽误了大事,请陛下恕罪。”

宫里的措辞,其实大有讲头。譬如请罪的时候,“请恕罪”和“请赐罪”,背后的意思其实是不一样的。

说“赐罪”的时候,往往认错的心更真诚些。让人“赐给自己罪”,说明自己深刻地认识到了自己有错,并且需要罚。因此“请赐罪”,是个真正谢罪的好姿态。

然而“恕罪”并不一样。“恕罪”本身就含了让人“宽恕自己的罪过”的意思在里面,默认了自己的错误并不那么严重,值得被原谅,从出发点就不如“赐罪”真诚。

下意识的措辞,最能体现人的内心所想。她自己也没发现,自己虽然嘴上道歉,但其实心里并不像从前那样畏惧他。也许是最近和他走得近了些,觉得他也有平易近人的一面;又或许是因为他其实从来不曾真的罚过她。不知不觉间,她开始认为皇帝并不危险,并不会真的拿她怎么样。

皇帝是个敏锐的人,他每天御门听政,专门听那些大臣们奏事进言,分辨他们的顾左右而言他以及话里有话,对于细微处的用词也十分敏感。他也听见了她说的是“恕罪”,只不过转念想想,这样也不错,说明她并不再那么客气地远着他怕着他了。就像是养了只猫儿,刚开始的时候十分戒备,躲在柜子底下不肯出来,而如今终于和他混得熟了些,敢于出来溜达溜达,晒晒太阳,不再对他如临大敌。如果能有一天,她可以放下防备,收起爪子,甚至来蹭蹭他,那么想必成就感会十分的大。

他沉浸在成就感里,可人一旦得意,就容易忘形,之前自己派暗卫被她发现后的张皇失措也消了大半。

皇帝嘛,高高在上惯了。他点点头,顺着清浅道歉的话头道:“知错了就好。不瞒你说,我派人跟着你,就是担心你……闯出什么祸事来。看看今天,差点就出了事,要是没有那护卫,侍卫直接擒住了你,到时候皇帝身边的人一副落魄的样子被人抓着,你怎么解释?成什么体统?高车虽说是边陲小族,可两国相战都不斩来使,对待使节,失了礼数总归不妥。你须得记着,往后行事一定要小心,万一闯了祸,有时候不是朕一心偏袒,就真的能够服众的。”

他长篇大论,话里话外都在数落她。清浅一边听,一边觉得委屈,可又没资格辩驳。

说实话,其实清浅心里也很在意皇帝到底为什么派人跟着她。少女总有些遐思,她甚至偷偷猜想过,也许皇帝是不放心她,才派人保护她。可结果听皇帝这么一说,原来完全不是那样一回事。

她觉得脸上火烧一样的烫。所以帝王终究是帝王,她竟然自作多情,实在是自讨没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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