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翔叔安排了沈二刚来送姜瑜和梁毅去县城,他?还把杨校长那辆自行车也借了过来。两辆自行车,一辆梁毅载姜瑜,另一辆沈二刚骑着带行李,等把他?们送上县城去市里的汽车,沈二刚再把自行车骑回来。
姜瑜和梁毅准备搭下午那一趟车,时间充裕,他?们在胡家吃过了一顿丰盛的早餐,然后才在两位老?人依依不舍地目光中踏上了旅途。
车子骑到公社的时候过来跟游街的犯罪分子撞上了。
上午九点,这次要被执行木仓决的犯罪分子就拉到了公社初中的操场上,附近不少村民跑过来看热闹,把学校围了个水泄不通。
在人群的中央,几?十个犯罪分子一字排开,脖子上挂着一块纸板,板上用粗大的毛笔字写着该犯罪分子的名字。
这里面有不少是姜瑜的老?熟人,周老三、蒙哥、小慧……都在。不过他?们今天都没了往日的嚣张,像被霜打过的茄子一样,焉焉的,头垂得极低,生怕被人看到了一样。
在这几?十个犯罪分子中,金安公社的村民们唯一熟悉的就是周老三。
先前听说周老三拐卖了自己的继女和沈家、林家的闺女,还有村民不大信,总觉得周老三没那么大胆子,但这会?儿看到他作为犯罪分子被押了过来游街,再也没有人怀疑了。
人贩子在哪个时代都是千夫所指的对象,这些犯罪分子毫不犹豫地受到了许多指责唾弃的目光。
但现在这些对他们来说都不重要了,因为他们的生命进入了倒计时。小命都即将没了,流言蜚语算得了什么。
不少承受力差的,已经开始默默垂泪。但在这群人中,小慧的表现却格外与众不同,她麻木地站在那里,任凭别人指指点点,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过了许久,她终于动了,轻轻抬起头,看向人群西侧的方向,然后轻轻勾起了嘴角,露出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姜瑜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人群中有一个头发花白的妇女,捂住嘴唇,看着小慧,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眼睛都肿了。
周围的人都在议论,说那个妇女是操场上唯一的女犯罪分子的母亲。听说他?们家生了五个女儿,只生了一个儿子,因为太穷,女儿只留了一个,其他的四个都送人了。谁知好不容易把儿子养大,儿子却是个傻子,为了传宗接代,给这个唯一的儿子娶媳妇儿,他?们家只好把女儿给卖了。
谁料娶回来的媳妇一看丈夫是个傻的,二十几?岁的人了还在流哈喇子,家里又穷得叮当响,新媳妇想不开,投河自尽,死了。这下子这一家子是赔了女儿又没了媳妇,亏大了,而且他?们是再也没有女儿来卖,给儿子讨媳妇了。不止如此,一辈子摊上这么个傻儿子,别提给他?们养老了,老?两口恐怕到死都还得替这个傻儿子操心,照顾他?,死都不能瞑目。
这老?两口以后的下场可想而知,也难怪小慧她妈那么难过了,就是不知道她是在哭被他?们亲手推进火坑的女儿,还是在哭他们自个儿将来老无所依的悲惨命运。
活该!她还有脸来哭小慧,也不想想小慧为何会?落到这步田地。姜瑜收回了目光,穿过中间的人群,隔空跟周老三对上了。
短短十来天的时间,周老三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几?岁,脸上的肉消了下去,瘦了一大圈,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皮肤褐黄褐黄的,像是枯萎的树干上的老?树皮。最让人心惊的是他眼底浓烈的绝望。
隔空对上姜瑜,他?眼底的绝望马上转化为了如有实?质的恨意,隔着人群,遥遥地盯着姜瑜,那眼神恨不得把姜瑜给生吞了。
恨吗?恨就好,她就喜欢看人恨她却又拿她没办法的样子。
周老三这幅姿态着着实?实?地取悦了她。姜瑜勾起唇,扬起一抹灿烂的微笑,大大方方地直视着他?。
周老三气得吐血,忽然一道蓝色的影子扑了过去,抱着周老三痛哭起来:“爸,爸……”
一声一声,伤心欲绝,周建英抱着周老三哭得不能自已。她是真的伤心,她妈走得早,就他们父子三人相依为命,但现在她哥进了牢房,她爸要被木仓毙了,他?们好好的一个家就只剩她一个人了。
虽然她爸平时比较偏疼她哥,有点重男轻女,但对她也是极好,周建英心里很清楚,周老三一走,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对她这么好了。
听着女儿的哭声,周老三收回了目光,垂下头,看着女儿的头顶,想伸手去抱抱她,安慰她,却发现自己的手被绑在后面,动不了。他?的眼睛也发酸,在落泪之前,周老三眨了眨眼,轻声说:“建英,是爸对不住你,你以后好好照顾自己,有好的人家就嫁了,等你哥出来,跟他?说,是爸对不起你们兄妹俩,没能好好照顾你们。你们兄妹俩要好好的,相依相护,这样爸到了地底下就放心了。”
听到这话,周建英哭得更凶了,但她还没忘记,周老三下午就要执行木仓决了,这应该是他们父女俩最后的见面机会。
她忙蹲下身,打开篮子,拿出自己做的饭,端到周老三面前,吸了吸鼻子,说:“爸,你吃一点,我喂你!”
周建英的这顿饭做得很丰盛,一碗白白的大米饭,一份红烧肉,还有一个鸡蛋饼。她跪在周老三面前拿起筷子,一边哭一边夹菜喂周老三,时不时地给周老三喂两口水,伺候得无微不至。
旁边的大婶见了都感叹:“这周建英懂事了,是个贴心的。”
“就是,可惜了,摊上这样的家庭,以后谁敢娶她。”
周建英再好,父亲兄长都是犯罪分子,就这一点,村里人也不愿意跟他?们家结亲。
提起周建英,就少不了周家另外一个女人。大婶八卦地说:“听说了吗?冯三娘又开始说亲了。”
旁边一个女人听了,讶异地张大了嘴:“不会?吧,周老三这还没死呢。就算是半路夫妻,但也好歹要等周老三死了啊,再急这也就只有几?天了,几?天都不能等吗?”
大婶撇了撇嘴,压低声音八卦地说:“没办法,周建英说是冯三娘克了她爸,不让冯三娘回去。冯三娘娘家也不想收留她这个烫手山芋,不愿意她呆在家里,她只能找人嫁了,迟早都要嫁,早几天有什么区别。”
“那她闺女呢?那个差点被周老三拐卖的闺女怎么办?跟着她一起改嫁吗?”旁边一人好奇地问。
大婶摇头:“哪能呢,才差点被后爸给卖了,那姑娘哪还敢跟着冯三娘改嫁啊。再说,那小姑娘可是一个有出息的,人可是在公社上班,吃国家粮的呢!”
“哟,吃国家粮的,这周老三干嘛这么想不开啊,有这么个继女多风光啊,干嘛还要动这种歪心思……”
话题重新拐回了周老三身上,姜瑜默默地收回了目光。
冯三娘又要改嫁了,一点都不奇怪,她就像菟丝花一样,似乎必要有一棵树给她依靠,她才能存活,不管这棵树是不是歪脖子树。
不过第一次改嫁时,她还不到三十岁都没能嫁得良人,这次又能挑到什么好人家?用脑子想也知道,要么是拖家带口死了老?婆的鳏夫,她去给人做任劳任怨的免费保姆,要么是成分不好,长得又丑,甚至有身体缺陷,好吃懒做的老?光棍。
不过这都是冯三娘的选择,姜瑜管不着,也懒得管。
她收回了目光,对身后的梁毅说:“走吧!”
刚说完,前方的周建英忽然就扑到了人群中,抓住一个妇女的头发使劲儿地厮打:“都是你这个丧门星,都是你害了我爸……”
周建英又哭又闹,对着冯三娘一阵拳打脚踢,边打边骂:“贱人,我爸还没死呢,你就急着找男人,没有男人你一天都活不下去是吧,咱们就等着,你迟早会被那个男人打死的……”
还是附近的乡亲去把她拉开,才解救了冯三娘。但冯三娘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左边脸颊上还被周建英挠出了一道血印子,看起来可怜极了。
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姜瑜收回目光,转身即走。
刚走出人群,冯三娘就追了上来,捂住脸,伤心地看着姜瑜:“小瑜,你真的不要妈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