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英心慌气短,他向清鉴靠近了?一步,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所有?辩解都是那?么的苍白无力。他伸手?摸了?摸清鉴的耳朵和眉骨,嘶哑着嗓子低低道:“阿殷,你信我,我是不会害你的。”
清鉴扯了?扯唇角,似乎是在笑,可眼中却蒙上了?层水雾,她咬紧后槽牙,恶狠狠地瞪着他,问?:“你是谁?”
李元英抿紧嘴,喉头鼓动了?一下。
清鉴打开他的手?,胸口起伏,“为什么骗我!为什么你们都要骗我!我是心肠歹毒,可是我已经得到报应了?,你们还想怎么样?”她的下巴抑制不住地颤动,“十年,整整十年,你待在我身边,究竟是为了?什么?”
李元英恍惚了?片刻,他答不上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留在她身边,就像他不明白自己当?初为何会救她。
最?开始,他只是觉得无聊,想试试印灵术的成效,便把自己的魂魄取出来,封在了?这具刚咽气不久的小孩身上。
会遇到清鉴,是意料之外。
那?日漫天大火,他站在长定宫的回廊里?,看着外头尖叫逃窜的宫人,黑烟中饮泣飘荡的冤魂,神情漠然,一动也不动。他既不害怕火舌舔舐自己,也不想出手?挽救一条性命。
他只是看,看这欲望之下的惨剧。
直到对面的宫殿里?跑出了?个满脸仓惶的小姑娘,她个子极小,跑了?没几?步,就被烧断的房梁木砸倒了?,她趴在那?儿,动弹不得,呜呜咽咽,祈求别人救她。
他仍旧是看着,不为所动。
后来,那?孩子似乎是彻底断气了?,不喊也不叫。
他看倦了?,转身想要离开这鬼地方,不料却瞟见了?困在女?孩躯体?里?那?个似曾相识的灵魂。
他呼吸一窒,随即露出了?个大大的笑容。
他飞奔向她。
至于其中缘由,他不明了?,他也不想明了?。
他忘记自己不过是个八岁的孩童,能力实在有?限,所以在背着她逃出宫时,不可避免地受了?伤,眼睛也再一次坏了?。
什么都瞧不见了?,在黑暗中,他惶惶不安地揽住了?身后烧得焦烂的小人儿,他想,以后,他就只有?她了?。
八个月前,霍钰告诉他,阿殷死了?。初时,他并?没有?多在意,十九年前的那?场大战都没能让清鉴消亡,这次又算得了?什么,他再给她找副身子不就好了?。
他到宫中寻到钟簌,钟簌面如?死灰,指着棺木里?那?具冷硬的尸骸,说清鉴的魂魄不见了?。他自是不信,可当?他伸手?探向她的头骨时,确确实实没有?从中感受到半点灵魂的气息。
他红了?眼,回到珘界,派阴兵将珘界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她的任何蛛丝马迹。珘界找不到,他就回人间?找,襄汾,边外,几?乎将周朝的疆土都觅遍了?,他依然没有?找到她。
她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今日,他方从别处回来,只是路过街头,匆匆一瞥,他就在密密匝匝的人流里?发现了?她。
那?一刻,他的心脏立马狂跳起来,想也没想就向她跑来了?。
自从遇见她,他才开始像个“人”。他懂得收敛脾气,懂得怜悯他人,懂得如?何去活。因?为清鉴,一切都变得鲜活有?趣起来,他不再成日惦记着报仇,也不再癫狂似的沉迷于炼术,他成了?另一个他。
清鉴见李元英不肯言语,悲愤交加地踢了?他一脚,而?后涌入了?人群。
她走得很急,胸腔里?堵着一口气,怎么喘都喘不过来。
李元英立在原地,黯然看着清鉴逃离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阴郁与无奈。她若是知道他是谁,怕是会将他永远拒之千里?。
城外一间?破庙旁,芦苇肆意横生,比清鉴高出了?足足两个头。她走在其中,不痛不痒地拨开锋利的长草,来到河边。
暮色渐浓,天际的晚霞倒映下来,染红了?河水。清鉴定定地凝视着那?畅游的鲤鱼,眼中忽的一酸。
无情无义,冷石心肠,她本该是这样的人啊,奈何温情迷人眼,她竟信了?那?些人的连篇鬼话?。
轻风挟持着河水的凉意,不急不缓地刮在清鉴脸上,她阖上了?眼,张开双臂,向前一扑,直挺挺地倒进了?的河里?,砸出了?一片大水花。
谁都想不到,这条透彻的河水竟可以通到那?暗无天日的点苍河里?。
清鉴在黑漆漆的水里?浮浮沉沉,飘来荡去,听到恶鬼在她耳边没完没了?地哀鸣,似是诉说不满,她面无表情,心境一点一点地平和了?下来。
兜兜转转,她还是回到了?这里?。
从点苍河里?出来,清鉴顶着湿漉漉的身子,走进了?竹林深处,周遭什么都没改变,她畅通无阻地找到了?她的小屋。
屋里?没有?人再等她回来了?,她坐在积满灰尘的竹榻上,想起了?波罗。
波罗为何会跟着钟簌?她不知。但一想到钟簌这个人,她就恨得牙痒痒,梦里?没完没了?地扰她,如?今梦醒了?,他仍是阴魂不散。
清鉴猛地站了?起来,用力推开窗,那?窗户久经风霜,早已破落不堪,摇晃了?两下,彻底断成了?两截。
她烦闷地踩上窗台,冲外头嚎了?一声。这声成功惊到了?林子里?的虫鸟,呼啦啦,一片落荒而?逃的声音随之响起。
清鉴喘着粗气,心想自己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遇上那?么个面白心黑的家伙,她也够傻的,次次栽在他手?上。
清鉴跳下窗,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踱步,脑子唯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宰了?钟簌,宰不了?他,也要把他揍得下不来床。
她凶神恶煞,怒火中烧,然而?这火烧了?一阵,便灭了?。
她爬上了?屋顶,盘腿坐在颤巍巍的横木上,眺望对面山林。满目都是花,起起伏伏,随风飘荡。
是哪位有?心人在此种下这花,又是种给谁看呢?她笑了?笑,自己也顺便分了?一杯羹。
天完全黑的时候,清鉴离开了?木屋,一路掩人耳目,溜进了?风月楼。
小厮眼尖,在楼梯口发现了?她,急急拦住了?她的去路,腆着脸笑道:“客官,这上头是冷冷清清的,实在没什么看头,您还是坐在厅里?听些小曲,吃点瓜果吧。”
清鉴挑了?下眉,没有?硬闯,反身往厅里?去了?。她择了?处僻静的犄角旮旯里?坐下,喝了?口无味的凉茶,仰头向后倒去。
须臾,二楼琵琶声起,众人纷纷停止了?喧闹,侧耳倾听。
那?琵琶声哀婉幽怨,伴着歌女?薄凉的嗓子,听得在座宾客垂目感伤,暗自涕零。
清鉴陷在一片阴影里?,听着曲子,望向厅外摇曳的烛火,不知不觉失了?神。
后来,有?个人走进了?这孤寂的夜里?。
清鉴第一眼瞧见的还是他那?双深不见底,却有?些柔情似水的眼眸。
他站在萤萤星火中,同她对望。
就是这个眼神,清鉴记了?很久。她鬼使神差地站了?起来,一步步朝他走去。
钟簌目光一凛,踩上了?台阶。
清鉴加快脚步,急急喊住了?他,“喂——”
钟簌身形晃了?晃,半晌,他才转过身,低低问?道:“姑娘可是在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