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后,江云涯作出了长久以来头一回的回应:“是。”
“不愿意和我一起走吗?”陆九思问。
江云涯猛地抬头,却没立刻转过身,仿佛坏了的机簧,要多用力按上几下,才勉勉强强能有所反应。过了许久,他缓缓转过头,看了过来。
陆九思一手搀住澹台千里的肩膀,一手朝前伸出,手掌微微张开,正是欢迎的姿势。
江云涯的目光中蕴含太多意味,哪怕离得再近怕,也不能一一辨识清楚,何况他们隔得还很远。陆九思猜测道,可能会有些不敢置信,有些惊恐茫然,不明白他到底想要做什么吧。
他也不太清楚自己此时此刻在想什么,但总不能看着江云涯好好一个人就这样抱着具冰棺葬身海底。
活着便还有许多能做的事,或许不能尽如人意,总也有几桩是在夜深人静时想起,还能悄然一笑的。
他回想过去几个月的光景,心中确信,江云涯也并非时时刻刻都在无望和难过。
失去所爱之人固然痛苦,可难道除此之外的人世便不值得过活了吗?
“当然,今日之事我定然记仇。”陆九思咳了一声,道,“不问清楚就把人关在冰棺里,这事搁谁身上也受不了。出去之后,这账要好好算。”
“想要我待你像那位小师叔一般好,也是不能的。我又没带过小孩儿,哪知道你们都想要什么,哪能事事都依着你。这也得先说清楚。”
“旁的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你想一想,这些日子我们在一块儿,过得不好么?你别摇头啊,吃的喝的也就罢了,算是我强迫你的。难道笑也是我逼着你笑的?昧着良心说话小心遭报应啊。”
“……要是愿意继续过这样的日子,现在和我一起走吧。”
陆九思保持着伸出手臂的姿势。掌心伤口虽然包扎,但好似影响到血脉流通,这条胳膊都不如平日好使,伸着久了就有些酸麻难当。
他偷偷甩了甩胳膊,没起作用,只能继续伸着手干等着。
江云涯忽的眨了眨眼,一手探入怀中,从怀中摸索片刻取出一物,正是不久前搜缴的那枚式盘。
“想要还给我?”陆九思问。
江云涯点了点头。
陆九思道:“那就拿过来还我。”
两人之间隔着三四丈的距离,平日转瞬就能走到头,但此时仿佛相隔天涯。江云涯不愿离开那具通体散发着寒气的冰棺,像是离不了水的鱼,要是离开一时半刻,便不能活。
陆九思也没有走上前。
他看着那张年轻面庞,又轻轻甩了甩胳膊,忽然道:“胳膊一直抬着好累啊,阁下,你替我看看,是不是血脉太久不通,这手要废了……”
澹台千里转头觑他一眼,并不答话。
他掌心那两道伤口都是皮肉伤,又及时包扎止血,别说整条胳膊废了,要是好好养伤,多半连疤痕也不会留下。
江云涯闻言却是眼帘微垂,五指松开一直紧紧扣住的冰棺,悄然撑在地上。
陆九思还在甩着胳膊感慨道:“我还年纪轻轻,怎么就尽撞上这种倒霉事了,往后可如何是好……”
“自找的。”澹台千里沉声道,将他的另一条胳膊朝肩上压了压,免得他当真血脉流通不畅。
陆九思故意没回头去看江云涯,但眼角余光已然瞥见对方以掌撑地,扶着冰棺缓缓站起。
再迈开几步,就能来到他的身边。
他悄然松了口气,随口道:“阁下啊——”
澹台千里冷漠神情忽的一变,紧紧抓住他搭在肩上的手臂,倏然将他整个人都扣在怀中,打横抱起。
陆九思正要开口斥问,就听到一阵熟悉的、不久前才听到的轰鸣巨响。
那是海水漫灌的声音。
地宫外本有穹顶能够阻拦海水倒灌,可先前澹台千里强行破门,禁制松动,大殿中几人交手激烈时,剑光或有冲天而起,更是雪上加霜,给予沉重一击。
重重打击下,笼罩在地宫上的穹顶,裂了。
倒在殿中奄奄一息的魔修也听到了这阵声响。他苍老的面庞上慢慢浮现起一种异样的神情,若是放在仁人志士身上,兴许可以称作慷慨赴死。
在无人注意时,他撑着大殿墙壁缓缓坐起身,右手曲肘,探到身后。他的手指正抵在脊椎骨的上方,指尖朝下一按,便戳入血肉,在后背上留下两个可怖的血洞。
海水也已冲破穹顶,如瀑布般冲落下来。
海水自瓦片、窗棂、殿门之间倒灌进来,或漫过脚踝,或滴落额头,渐渐汇聚成汪洋。那具冰棺很快在海水中悬浮起来,连同棺中人一道随着水波起起伏伏,飘摇不定。
江云涯迈开的脚步一顿。
陆九思头脸上也淋了不少水,视线模糊,只见到江云涯的身影止住不动了。
“走啊!”他顾不得遮掩,张口喊道。自殿顶片瓦中漏下的海水灌进口鼻,引得他接连呛声,连才好一些的脑袋都开始作痛。
尽管如此,江云涯也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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