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离刚出居民区,没走出两步,天空忽然飘起小雨。
根据天气预报,这一周应该都是没有雨的，陆离原以为雨很快就会停,怎料还有越来越大的趋势。
这个时间路边大部分店铺都关门了,陆离没心情找地方躲雨,随便在路边找个台阶坐下,敷衍地遮了遮脑袋，就代表他正在躲雨。
这几个小时简直是另外一个世界,坐在空无一人的街头,他才有一种“回到真实生活”的实感。
拍戏是个体力活,陆离一坐下就不想走。他看着自己两条腿被大颗砸下水珠淋个湿透，手上慢吞吞地打字，给老板娘回短信，说自己带了钥匙,可能晚一些回去，不用给他留门。
刚到北京的第二天凌晨也下雨了……这些天气预报还能更不准一点吗？陆离收起手机，盯着看不到星星和月亮的夜空叹了口气。
风毫无征兆地大了起来,雨滴被吹得斜扫进屋檐下,糊了陆离一头一脸。他象征性地往后仰了仰，单手撑在身后,打了个哈欠。
陆离正想着要不要顺路买一盒感冒药，免得明天因为生病不得不请假，头顶的雨忽然停了。
视线被黑色的尼龙布遮住大半,陆离一愣，转头看去，发现身后站着的是昨天和老板娘儿子一起走的那个小男孩。
小男孩眨眨眼睛，把伞往前递了递，“下雨了，你怎么不打伞啊？”
陆离心说我想淋雨关你屁事，可对小孩子，他也硬不起来心，只好反问：“十点了，你怎么不回家啊？”
“我在补课班托管，我爸待会儿下班来接我。”小男孩苦着脸指指身后，陆离这才看清，他躲雨的地方刚好在一个培训机构的门口。
“补课班？这种东西有用吗？”陆离的高中同学有不少都找过这种东西，他还被人拉着去替溜出去玩的同学上过一次课，全部的感想就是“这种浪费时间的东西是谁发明的”。
还“一个月帮你提高成绩”，实际都不如他自己学的进度快。
“就是啊！这种东西早晚要倒闭！”小男孩满脸相见恨晚，疯狂赞同，恨不得扑上来抱住陆离的大腿，亮闪闪的眼睛好像人类最忠诚的朋友。
陆离按着他的脑袋把他推远，冷漠地表示：“离我远点，我不喜欢狗。”
小男孩眨眨眼睛，“喵”了一声。
陆离：“……”
你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小男孩见陆离收回手，立刻笑嘻嘻地蹲到他旁边，手里的雨伞斜了斜，挡住迎面飘来的雨丝，“大哥是社会人吗？”
“……社会人？”陆离眼皮跳了跳，脑子里第一个蹦出来、和这仨字匹配的，是那个被自己扒光拍□□的混混头子，头顶红黄两色的彩毛比他老家鸡舍里那只配种用的公鸡丑多了。
总觉得不是什么夸奖。
“就是说混社会的啦！你打架真的好厉害！我们平时放学最怕被那群人堵住，你一个人把他们都打跑了！”小男孩眼睛里写满了崇拜，“大哥，你是怎么练出来的？能不能教教我？我给你当小弟跟你一起闯江湖好不好？”
陆离嘴角一抽，想找个锤子敲开这小屁孩的脑袋，看看里面是不是装满了香港警匪片——老板娘的小儿子最近也热衷这个，得回去跟那小子说说，警匪片看多会失智的。
但他还是回答了：“打架这种东西，最好能先知己知彼，打多了就会了。一对多的情况下，挨打时如果不能反击就护住头，能反击就抓着一个往死里打。”
“哦哦！我懂了！死也要拖个垫背的，能动手绝不多逼逼！大哥真厉害！”小男孩可能罹患多动症，一分钟也安静不下来，跳起来对着空气打了两拳，嘴里嚷嚷着乱七八糟的“天马流星拳”、“代表正义消灭你”一类的台词。
陆离不由产生一种教坏好孩子的错觉。
但他自己就是这么练出来的，应该不算教坏小孩儿吧？再说了，传授宝贵经验的事怎么能算教坏呢？不能算不能算。
“那边的！你是这里托管班的学生吧？你叫什么？你们班的老师没教你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吗？”培训机构的负责人拉开门，叫小男孩回教室，警惕地盯着陆离的背影，把这个坐在台阶上的少年当成了不法分子。
小男孩避开负责人拉自己的手，“大哥才不是陌生人！他是我大哥！他以后要带我闯江湖！拳打南山养老院脚踢北海幼儿园！称霸宇宙不是梦！”
陆离：“……”我不认识他。
负责人：“……？”我们这里有这么弱智的学生吗？
陆离叹口气，抬手挡开雨伞，撑着膝盖站起来，半湿的头发和上身瞬间湿透了。
“大哥你头发湿了！会感冒的啊！”小男孩大呼小叫，咋咋呼呼的声音活像几千只麻雀同时开口。他挣开老师来拉人的手，将伞柄塞到陆离手里，“雨伞送给大哥了！作为大哥昨天救了我的谢礼！”
“站住。”陆离往前追了两步，脚下忽然踩到了什么东西。他捡起脚边的小塑料牌，上面印着的校徽勉强能看清，名字却被一团混着灰尘的巧克力酱糊住了。
韩……什么玩意，看不清。
“喂。”陆离用力一抛，沾了巧克力酱的铭牌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小男孩手忙脚乱地接住了，手心被糊了一团酱汁。
“东西收好。”
“谢谢大哥。”小男孩用袖子擦了擦铭牌，露出“韩俞之”三个字，小心地在胸前别好。
学校门口的值周生查的很严，铭牌丢了或是脏了都要扣分的。
最后陆离还是打着伞回到店里，反正那小孩跟老板娘的儿子是同学，之后让老板娘的儿子帮忙还回去就好了。
虽然之前说过不用，老板娘还是给陆离留了灯和一份夜宵。陆离放下雨伞，这才注意到伞面图案是几个眼睛像电灯泡的卡通人物，旁边“奥特曼”三个大字无比醒目。
陆离：“……”
原来他是一路打着这玩意儿回来的，难怪偶尔的几个路人总是看他。
算了，反正雨伞这东西能用就行，有什么可挑拣的。
伞内侧的角落里贴着张纸条，上面写着“韩俞之”三个字，应该是那小孩儿的名字。陆离将伞重新折起来，挂在卫生间里，以免水滴到地上。
他简单吃了夜宵，关灯回自己的折叠床上躺下，透过厨房的窗户可以看到外面路灯的灯光和偶尔车灯闪过的光影。陆离盯着墙壁上的光斑，想起了在片场的五个小时。
场记打板后一瞬间的寂静、视野里除了布景和演员之外看不到任何东西、站在镜头前沉浸在背景音乐中完全投入演戏……有那么几分钟，陆离感觉自己真的变成剧本里的角色，忘记了一片漆黑的过去以及看不到尽头的未来。
自一开始陆离就没有“未来规划”这种概念，拼命学习考大学不过是为了远离刘婶和堂弟，至于左邻右舍天天挂在嘴上的“找个好工作赚钱养家”？放他娘的狗屁，陆离不用赚来的钱雇人套刘婶和他堂弟的麻袋就算给列祖列宗的面子了。
那点儿淡薄的亲情根本没什么好顾念的，垃圾堆里录取通知书的碎片、以及那盘很可能成为毒死流浪猫的罪魁祸首的炸馒头片，早就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从小村子里跑出来、顺便改了名字以防被找到，陆离其实没什么后续计划，只是单纯地想离那个让人恶心的“家”远一些、再远一些。无论以后是在工地搬砖、在路边小店打工、在街头要饭还是找个打手的活，他完全无所谓，颇有些“活下去就好”的自暴自弃。
但如果自暴自弃、活得连猪圈里的猪都不如，岂不是遂了某些人的愿了？
陆离闭上眼睛，心中第一次对自己的未来有了明确的规划、或者说努力的方向。
水珠嘀嘀嗒嗒地顺着树叶落到地上，不知何时，窗外的雨已经停了。
“阿嚏——”
陆离半梦半醒间打了个喷嚏，不由裹紧被子，迷迷糊糊地想：演戏有什么好？老子现在可不喜欢演戏，每天都想什么时候赚够钱就息影回家养猫。
不过十□□岁那时候他很享受沉浸在演技中的感觉，而且这是当时他唯一的出路，不然一个小镇出来、连高中都没念完的少年，除了在小饭馆端盘子，还能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