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丽莎一顿,随即笑了:“大小姐慧眼如珠,果真什么都瞒不了你。”
“你不怕死吗?”
“我怕,但我更怕一生就困在这座楼里了。”
每当她在水台翩翩起舞,透过平静的湖面看向远处时,浮动的阑珊灯火,让她忍不住心生向往。她是阁里的姑娘,每天都要上台演出,自然知道哪里有问题,平时跳舞小心翼翼,都不敢踩到那处,但这一次她要为自己的将来赌一次。
幸好,她赌赢了。
谢意说:“你救了晚晚一命,这些是你应得的。此刻我即要回府,实在分身无暇,你有胆有识,若你愿意替我去京兆尹府跑一趟,事后我必不会亏待你。”
阿丽莎一顿:“但听小姐吩咐。”
谢意随即俯身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袁少夫人今日所言牵连甚广,其中甚至扯到了圣人与李重夔。若她所料不错,袁家此番全军覆没,或与李重夔有关。
若当真如此,这位年轻多情的妇人,恐怕命不久矣。
谢意说完,静静注视着她,阿丽莎笑道:“大小姐,我的自由是你给的,我愿意为您冒这个险。说真的,自我从波斯来到中原,还是第一次走出菡萏阁,我心中甚是欢喜。”
她说完转身离去。
谢意忽然有点羡慕她的潇洒与果敢,垂眸望了眼地上的血迹,立刻赶回府内。出了菡萏阁,梁嘉善从后面追上来,给她送上一面大氅。
“夜晚风寒,小心着凉。”
谢意说:“今日之事多亏有你,我……”
“觉得无以为报的话,便早一些嫁给我吧。”
梁嘉善其实也很欢喜,她遇见麻烦会去找他,令他再一次看到她的绝智,心中更是爱不自胜,忍不住上前一步将纳入怀中。
谢意身子微僵了一瞬,待要推开,余光一瞥,却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梁嘉善见她没再挣扎,小心吁了口气,含笑道:“你不必太过担心,二小姐应当无碍。今日之事我亦会从中周旋,袁家也好,谢家也罢,圣人那里必留不下任何痕迹。”
他如此说着,倒让谢意惊了一下,回过神来看向他。
他为何能如此笃定?
谢意嘴角微动:“梁嘉善,你是否……为我做过什么?”
他笑着说:“我遇见你太晚,能为你做的实在太少,但我总会加倍努力,来补偿我们错失的那一段时光。”
“可我……”她心中愧疚,几乎不敢再看他的眼睛,转而又看向刚才的方向,良久终说道,“我不值得。”
她推开梁嘉善,香雪合时宜地出现,牵了马给她。她的目光匆匆在男子面上掠过,为之深浓情意波澜起伏,然还是止住了。
出了红子坊的地界,谢意再次回首去看,秦楼楚馆,灯火阑珊,已皆在身后,浮动的月影深处也不见了那人的踪影。
香雪见她停住,轻声问道:“小姐怎么了?”
“我方才,好像看到了七禅。”
她闭上眼眸,回想刚才惊鸿一瞥见到的人影,在湖旁的画舫上,他与一名女子比肩坐在窗边,女子半靠在他肩上,正给他递酒。
船在水中行,树影跟着动,她一时错目,他们就消失不见了。
不是说先生生病去府里探望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谢意握着缰绳,很久之后说道:“走吧。”
-
回到府里,原先在路上预想的呼天抢地,悲痛欲绝全都没有,转而替代的是一种令人绝望的平静。
谢晚已然醒了过来,听话地躺在床上,喝着桃年刚煮好的药。药很苦,也很烫,她喝到一半几欲作呕,但一看她肿成核桃的泪眼,还是忍住了。
见谢意进门,她强行撑起身来,朝她挤出一个笑容:“阿姐。”
谢意见她憔悴有如将死之人,更是心痛如绞,快步上前将她抱在怀里,捏了下她的鼻头说:“这么大的人了还撒娇。”
她趁机在她怀里拱了拱,声音软和:“长姐如母,我不对阿姐撒娇,还能对谁撒娇。”
“大夫怎么说?”
谢意看向桃年,桃年才要开口就被谢晚打断:“还能怎么说?无非老生常谈的一套,让我戒忧戒思,保持心境平和,切不可大喜大悲。”
“大夫说的话你可记在了心里?”
谢意抚着她的发梢,有太多的话想说却不知从何开口,说重了怕她难过,说轻了又怕她糊涂,思来想去只得一句长长的叹息,“晚晚,阿姐如今只有你了。”
“对不起阿姐,让你担心了,以后不会了。”她双手环抱住谢意的腰,像个没长大的孩子窝在她胸膛,“经此一事我已然彻悟了。”
“果真?”
“嗯。”她露出一丝笑容来,“原本我是十分伤心的,二哥这一走不想竟是永别,想到那日去送他时还因他突然离京,谈到一半的婚事被迫搁置而同他置气,我顿觉后悔万分。这几日每每想着未能见他最后一面,就连那最后一面还留下了无尽的遗憾,心中更是郁结,好像一团线球越滚越大,将我整个人都缠住了,怎么解也解不开,越想越是难过,可经过今晚的事,我已然想明白了,二哥定不想看到我为他这般伤心。”
“你能想明白就好。”
谢意低头观察她的神色,见她眼眸清亮,确实比之前好了许多,心下稍稍放松,“那你早点休息,明早阿姐再来看你。”
“好。”
谢晚说完,定定看了谢意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却没有说。她越是这般,谢意越是难安,拉着她的手一再地说:“晚晚,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便是今日你与袁二结成夫妻,他日总有一天也要分离。我知道他去得突然,没有留下只字片语,那些书信也未能带到你面前来,你心中遗憾万千,可人生往往就是许多个遗憾组成的。未能在母亲离世前多看她一眼,未能在父亲遇害前多同他说几句话,未能在凛冬和筱雅在世时对她们更好一些,未能熨帖你正在流泪的心,这些都是阿姐的遗憾,终其一生我都会在这些遗憾中度过,所以阿姐也不会逼你放下这些遗憾,只能陪着你,等你慢慢地恢复,今后再想起这些遗憾的时候可以不再那么痛。”
“阿姐……”
“晚晚,你还有我啊。”
谢晚忽的泪盈于睫,飞身下床扑到谢意怀中,紧紧地抱住她。姐妹俩说了不知多久的话,谢意终究扛不住连日来的辛劳沉沉睡去,谢晚为她盖上被子,起身走到隔壁的书房。
她知道就在一墙之隔的这间屋子,阿姐一连守了她半个月,案头还堆积着,先前已逐渐让她接手的账簿而今又都回到阿姐手上,落下的账得重新补起来才能看明白,因此阿姐彻夜难眠。
想来此时金一曲定要在背后骂她了。
香雪桃年轮番在外守着她,见她坐在案后一笔一画缓慢地写着什么,姿态随意,眉眼清明,心中大石落地。
彼此相视一笑,看来这回二小姐是熬过去了。守到夜半,谢晚灭了烛火同她们说:“我累了,你们也去睡吧。”
桃年摇摇头:“奴婢不困,想守着二小姐。”
“你这个傻丫头,我不会再跑出去了,瞧瞧你的脸色,都快熬成老姑婆了。”
“二小姐居然还有闲心拿奴婢开玩笑,真的担心死人了。”
“好啦,去吧,我同阿姐一起睡,你们怕什么?就这么强撑着守在外面,才会叫我不安心。”
桃年还要说什么,被香雪拦住了。谢晚朝香雪点点头,走进屋内关上门。
两个丫头嘴上答应了,到底还是不放心,守在暖阁没有走,一个蜷缩在椅子上打络子,一个将就靠在小榻上绣花,只窗边映照着一盏微弱的烛火,火光在摇曳。
桃年依稀只是打了个盹,陡然惊醒,见案头的烛台才燃去小半厘,心下一松。雪已然睡着了,她抱起一条薄毯盖到她身上。
香雪微微翻个身,问她:“什么时辰了?”
“才到寅时,还早,你接着睡吧。”
“二小姐怎么样了?”
“一直没有声音,应该还熟睡着。”
“真好,这样大小姐也能睡个安稳觉了。”
“好了,你别说话了,都困得迷糊了。”
“没事,两位小姐好,我心里高兴。”
这么说着,忽然听见里屋传来一声尖叫。香雪的瞌睡虫立刻被吓得四散,立刻弹坐起来,跟在桃年身后冲进屋内。
谢意随手拿过外衣披上,一扫空无一人的床榻,转而望向两个丫鬟:“晚晚人呢?”
两个丫鬟顿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谢意的面庞也如冰霜般寒滞。
尔后,他们在雀楼之下的花园里,找到了谢晚。
找到她的时候身体还是暖的,也很软,谢意抱着她很久,始终不肯松开,旁边丫头仆役跪倒了一群,都在哭,只她没有哭。
家里最小的一个妹妹今年才四岁,平时养在西园里,很是惧怕谢意,总觉得她严厉多过只有几面之缘的父亲,但对这个阿姐她又有天生的亲近之意,每月两次同她见面时,会亲昵地喊她:“阿姐。”
往日也就罢了,今日也不知是谁将她带到了园子里来玩,远远看着谢意跪坐在地,谢晚倒在她怀里,小丫头尚不知事,甩开嬷嬷的手跑上前去喊道:“阿姐。”
谢意遽然回首,一把推开她。
小丫头摔了一个跟头,手掌划破了口子,当即嚎啕大哭。谢意冷冷盯着她:“我不是你阿姐,我的妹妹只有晚晚。”
小丫头哭得更凶了。
谢意这才起身,以她一己之力抱起谢晚远远不够,但她还是咬着牙,摇摇晃晃地把谢晚拦腰抱起,左右皆看着,谁也不敢上前。
直到一个少年拦住她的去路。
当夜他与谢晚同在雀楼滚落,谢晚毫发无损,他却摔折了小腿,将养月余已经可以下地走路。他还穿着昨日的衣裳,鬓发有些凌乱,鞋履沾满了清晨的落叶与露水,眉宇间更显一丝慌乱。
谢意盯着他良久,吐出一个字:“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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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个丧期,谢意完全不再是往日的谢意,她强势地夺走了袁家千里迢迢从山谷关找回的袁今的衣冠,将他与谢晚合葬在一起,并为他们举办了冥婚。
袁家经由少夫人的一番折腾,已经日薄西山,无力反抗也不想再做挣扎,将原先交换的庚帖与婚书全都给了谢意。
五月下旬,谢晚入土为安。回到府内,一群人候在厅内等谢意发话,谢意坐在主位上,虚抬了抬手。
她知道这些日子所有人都在跟着她转,看她的眼色行事,她站着,他们不敢坐着,她没有睡觉,他们一个也不敢合眼,她知道有些痛苦原本不该由他们承担,很想同他们说一声辛苦,但身体的力量好像被抽走了一般,她陷在黄梨木的椅子里,说不出一个字。
后来还是管家先开了口:“小姐,二小姐的身后事如今都办妥当了,老族长那边一直说之前误会了小姐,想再同您谈一谈。”
谢意揉着眉心说:“我不想再见他了,管家你替我回绝了吧。太傅府谢家一支,从今往后与云中谢氏家族再无关系。”
“小姐,这样可会?”
谢意知道管家的顾忌是什么,谢家在大长公主荣盛时荣盛,在谢融落败时落败,可再落败也是背靠云中发迹的百年大家,旁支这些年更是尽心尽力扶持,她说断就断,传出去未免叫人骂一声凉薄。可如今晚晚已经不在了,名声于她又有何碍?
最后堂屋里只剩下她和金一曲两人。
金一曲同她对完账,提起夏季将至,各家店铺筹备的状况,末了视线落在她脸上。二十岁的少女,应该还算是少女吧?撑着额头望着堂前飞旋的燕雀,眼中竟有一丝艳羡。
他常常觉得她不像一个少女,她心里装着太多的事,生计、门楣,仇恨还有她的理想,这些往往是不能兼容的,至少对一个世家女子而言,她一定要舍弃什么。可她什么也不肯舍弃,最后她被迫丢失了亲人。
她很是憔悴,但她仍强撑着,一日日都是这样,让你觉得她好像还有很长的日子,但其实她的日子已经很短了。
金一曲不知道她有没有认真在听,但这不重要了,因为他忽而想起更重要的事。
“最近百草堂新来了一位游方大夫,技艺高超,因着春夏交替,天气一时热一时凉,我瞧府内的仆役病倒好多,不若请他来为大家诊脉,开些药调理调理?”
谢意还盯着那一对黑色燕尾的雀,没有表情地点了点头。金一曲说:“正好也给大小姐开些药调理调理,你的气色瞧着不太好。”
“是吗?”
她终于有了点反应,手指无意识地刮过眼角,那里有凝结的泪痕。她才想起自己尚未净面,一时有些羞赧。
金一曲忽而发现她有了些少女的姿态,心中很是宽慰:“我听香雪说,二小姐出事那一晚你同她讲人生的遗憾,兴许知道你会好好爱惜自己,也会一直记得这些遗憾,所以她才敢放心离去吧?”
他与谢意相识于微,两人交情甚笃。谢融甫一过世,她就提拔了他当“元和铺”的掌柜,这两年来与她风雨同舟,比之君子之交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他一直谨守两人的身份界限,寻求一个浓淡相宜的位置,心境平和,才可以坦然地如兄如友。
“谢意,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这句话送给你自己。二小姐那一跳,一曲感佩在心,她是个英豪,她没有做错,这是她的选择。”
谢意静静盯着脚下的光影,就在她的裙下,伴着风的晃动。忽然院子里那两只觅食的燕雀飞了进来,在光亮的地方啄着地面,悠哉悠哉地仿佛来到一个新地方参观。
“我只是没有想到。”
她说着顿了一下,金一曲看到她眼里有什么东西在浮动,眼睛眨也不敢眨一下,生怕错过什么。
紧接着那两只小家伙飞了出去,谢意的目光随之追上,脱离了那片光影,他才发现她沧桑得不像话。
“我只是没有想到,我的妹妹也如此向往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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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晚,谢晚给谢意留了封信,她的字是她一手一手教的,一眼看去满目的簪花小楷都是她的影子,只她心性软和许多,笔锋也不比她凌厉,那一晚更是柔弱。
短短两页,写道:
阿姐,袁少夫人说她要带着二哥写的信去地底下陪他的时候,我忽而感到一丝艳羡。当我产生这个念头的时候,我清楚地知道我愿意,但我能问自己的却是,我可以吗?
我的一生很短暂,短暂到只做了两件事,一是通过父亲的爱让你嫉妒我,但我失败了。
母亲去世时我尚且年幼,对她没什么印象,可每每当你用一种我看不懂的眼神提起她的温柔时,我感到气闷,不自在,甚至说不上话,好像那时已经不是我了。
我难免会问自己,为什么她可以给你留下那么多的东西,而我什么也没有,连怀念都无从下手?但我至少还有父亲,他弥补了我心中的落失。
我心中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但明知是错的念头,可我还是忍不住在靠近。
我看着你同父亲越走越远,我同父亲越走越近,每当我提起他,在你身上看到相似的气闷,不自在和说不上话时,我隐隐地感到雀跃。很
长一段时间我总是做梦,梦里我们明明就在一个宅里,离得却很远很远,我们之间隔着一个很大的花园,那里繁花如梦,而我常常止步于此。
你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家族给你的一切,包括父亲吝啬的掌家之权,我骄纵的炫耀,贫瘠的三进宅邸,但我知道你拥有了一座花园。
后来梦里我不再迷路了,千秋园的尽头总是有一抹柔和的光。先生们都说我聪慧,一点也不输给阿姐,我心中甚是欣喜。
当我站在水台上双腿一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一回头就看到阿姐的时候,阿姐,我是多么希望能和你一起幸福起来啊。
那是我短暂的人生短暂做到过的第二件事,虽然短暂,但已经够我受用终生了。阿姐,直到此时我还很遗憾未能再给你洗一次脚。
我想靠着你入睡,从出生的那一天起。
我想亲手做一碗酒酿圆子,带去地下与二哥同食。
我想骑着一匹马离开这座闹人的京都。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我终究还是任性了。阿姐,人生别久不成悲,晚晚去了。你心中山水,就让晚晚先去替你看一看吧,那一定是很美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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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一曲离开前,谢意对他说了一句话,回到铺子他独自一人穿过庭院,在柴房一角挪动机关,尔后通过长长的甬道来到一处地下密室,这里藏着谢家百年的基业。
他打开一只金丝楠木的小箱子,取出一面绸绢,在上面写下“阿丽莎”三个字。
同一时间在谢府的主位里,谢意仍惘惘地坐着,日光倾斜到屋后,脚下的光影变成一团化不开的乌浓。
袁家少夫人在京兆尹府的牢里死得无声无息,阿丽莎冒死为她带来的结果是,那一夜悄然潜入牢中的“凶手”,最后消失在梁家的院墙后。
谢意闭上眼。
闹了半下午的两只小家伙终于翻了脸,一东一西飞上屋顶,谢意这才看清,它们一只是雨燕,一只是黑雀,同宗不同路,终要分道扬镳。
她起身朝门外走去,堂屋前静谧地可怖,似乎是刻意营造的一种氛围,怕搅扰了她的安宁,她步子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踩在了地面上,透过鞋履她感到自己的脚落实了,可身体仍是轻盈的。
她走到门边,扶着门框跨过高高的门槛,一瞬的明亮让她不适地眯了眯眼。
她看到东边回廊上坐着一个少年,他正在翻书,眉头有些紧,也许并没有在看书,只是为了守着她。
而在西边的月洞门里,一名男子正信步而来,他微微提着衣摆,鼻息并不稳定,在进这道门之前可以料想他跑得有多快。
同一时刻,他们似乎注意到了彼此,四目相接一刹那,随后纷纷转向堂屋。
她立在半明半昧的光影里,像一张浸在水里同时又被火舌缭绕的画卷,她的裙角随风翻动了两下,最后轻轻落在尘埃上。
那一刻他们觉得,谁也无法再拥有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