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城持续了三个多月,粮仓里的食物渐渐告罄。
陈国军队靠岸后第一时间占领了王城通往云瘦山的道路,粮食没有办法运进城内,城里的将士们与居民在囤粮所剩无几的情况下又死守了大半个月,终是连道路两旁的树皮都剥了个干净。
负责给尉迟玹和卫渊呈送午膳的宫女在回廊拐角偷偷喝了两口碗里的米汤,连嘴角的水渍都未擦拭干净,便将碗勺给送了过去。
尉迟玹将殿门打开,只一眼便注意到了宫女躲闪的目光,再去看托盘上摆放的饭碗时,边缘残留的米汤痕迹自然也就变得无比晃眼。
再三思量,终归礼数更胜一筹,尉迟玹再饿也不想去吃别人尝过的食物,是以无甚食欲地摆了摆手,让宫女将米汤又带了回去。
殿门重新合上,苏植现出身形,将手中的石蒜花朝尉迟玹递了递,笑问道,“如何?要不吃些花来垫垫肚子?”
尉迟玹竟当真伸手接过,扯下一片花瓣送入口中。
苏植惊愕之余也清楚地意识到,这一回,怕是连尉迟玹的身体都已经步入极限了。
在苏植二十余载的寿数里,尉迟玹的坚韧程度当真是所识之人中数一数二的了,可眼下就连这样的尉迟玹都接受了吃花充饥这一行为,换作皇城里的其他人的话,若非律令束缚,怕是早就要开始吃人了吧?
“你准备坚持多久?”这一点也是苏植这段时日来最为顾虑的地方,尉迟玹究竟打算封城多久?是在所有人都饿得坚持不住的时候大开城门投降,还是干脆就封城封到所有人都饿死在这片土地上?
虽然结局都是战败,但苏植总想要听一听尉迟玹的决断。
他总是会在不经意间把尉迟玹的言行当做是在著书,一本写着卫国是如何由衰亡到自救,却又不得不接受毁灭命运的著书,而自己则是尉迟玹眼下唯一的看官。
自己正在事不关己地见证着尉迟玹的一次次挣扎。
“咳。”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后,苏植及时打消了这些可怕的念头,虽然他也知道形如这一类的想法在文人之中很是常见,但毕竟眼下尉迟玹是在做着生死攸关的决断,而自己却怀抱着这样的看客心态,未免有些太不尊重人了。
为了弥补心底涌起的一丝愧疚,苏植开口问尉迟玹,“日子应当也差不多了吧?再坚持下去,王城里的居民怕也都要饿死了,就算你不想投降,也不能不管他们的死活吧?还是说......”
“......你其实还想再等一等岑鬼?”
尉迟玹就像是被戳中心事一般顿住了咀嚼的动作。半晌,将花瓣悉数咽下,平静地反问苏植,“投降?”
苏植其实很怕尉迟玹这样简短的问话,因为话里的内容实在太少,要猜测的物事实在太多,平日说话时区区一个“呵”字便能剖析出成千上万种含义,“投降”在此情境下自然也会有无数猜想,苏植只得绞尽脑汁试着去补完尉迟玹口中这句话的完整含义。
时间在漫长的沉默中悄然流逝,尉迟玹已将整朵花咽进了肚子里,苏植却仍未思索出个所以然来。
为答谢这一饭之恩,尉迟玹破天荒地将自己方才的问题又完整地复述了一遍,“纵然暂且投降能够换得苟延残喘,可一旦离了这块地方,便国已不国,留在此地治国是我的誓言,与这些王城的子民又有何干系?融入陈国,这样的卫国子民,还能算得上是卫国人吗?”
“别说的这般冷血无情啊,好歹一起生活了五六年呢......”苏植连忙开口调笑,想要缓和一下沉重的气氛,“你也可以这般想,多残喘一日,岑鬼不就多了一丝回来的可能吗?”
苏植本是好心,却忘了一点,尉迟玹这人天生便不懂何为风趣。面对苏植的调侃,只是平静地回了一句,“等不下去了......”
苏植愕然地张了张嘴,半晌方才反应过来,“所以你想通了?准备投降了?”
“......”尉迟玹合上双眼,淡淡答道,“不......”
苏植便愈发疑惑了,“那你......”
“......打开城门,与陈国军队决一死战。”这就是尉迟玹的决定,说出口时掷地有声,不带一丝一毫的犹豫,“是时候结束这场痛苦了。”
结束卫国百姓们的痛苦。
以及......自己的痛苦。
“尉迟你......”听到这个答案后,苏植愣愣地僵在了原地,突然觉得眼前这个身穿玄衣的男人给自己一种全然陌生的感觉,就好似六年的相识都是虚假,自己不曾有一刻真正地认识过他。
“这一切都与你无关。”尉迟玹拿着兵符站起身来,推开殿门,接过侍卫们递来的沉重玄甲,从头到脚悉数换上,头也不回地朝城门走去,一面走,一面铿锵有力地吩咐道,“渊王陛下有令,命我为将,率诸将士死战至最后一刻!”
“传令下去,城门,开!”
命令下达,城门失守,万千铁骑鱼贯而入,飒踏蹄声响彻王都的每一个角落。
百姓四散奔逃,惨叫声不绝于耳,血肉横飞中,不知谁人一把大火,直将沿街而筑的房屋烧成了一片火海汪洋。
目之所及,四处都是升腾的灰烬,滚滚浓烟掩去了天空本有的颜色。
随着时间的推移,四散屠戮的陈国士兵逐渐汇聚到了朱雀门前,余下的卫国将士也都聚集到了这儿,用纷纷羽箭和手中兵刃构筑成守卫皇宫的最后一道屏障。
远处高台上,一声号角声吹彻长夜,最惨烈的厮杀转瞬便爆发在了王都曾经最富饶繁荣的朱雀大街。
嘶吼、怒号,是支撑将士们残破身躯继续奋战的源泉。
到了如今地步,心中再无恐惧可言,任谁都已料想到了此战后的归宿,可血脉里驰骋的愤怒与不甘,以及对家国尽忠的执念却让他们在这一刻变得比往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勇猛。
前路是无间,退路是黄泉,既然如此,何不趁此机会多斩他几个贼人宵小的头颅下来!
“杀!”
尉迟玹拔出蝉丸,与这些卫国仅存的将士们一并冲锋陷阵。
可是直到眼下这一刻,他的心情依旧十分平静,无论是每一次挥舞刀锋斩杀敌军,还是身上被寒芒豁出几道血口,他都始终如一的保持着淡漠神色,就好似疼的不是他,杀人的也不是他。
一簇羽箭从身后射来,破风声无比刺耳,饶是周遭吵闹不已,这动静却依旧逃不过尉迟玹的捕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