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玹默默地盯着岑鬼气急败坏的背影,低头思索片刻,转头望向路边那些售卖吃食的小摊,开口道,“你今儿陪我浪费了一个下午,晚膳便由我请,如何?”
锅子里的开水蒸腾成乳白色的雾气,氤氲在二人之间,岑鬼闻言暂且闭上了嘴,回过头去看尉迟玹,下意识想说“气饱了”,可一对上后者那双雾气都阻隔不去的深邃眼眸,便又硬生生地改口成,“好。”
二人最后就近选定了一家面食铺子,铺中人声鼎沸,座无虚席,只在门口站着便能闻见浓郁的肉香。二人进店时恰好有人离席,空出了一张桌子,岑鬼忙三两步冲了过去,眼疾手快地占了。
不多时,店外又陆陆续续排起了长队。
饭菜上的很快,不出十息功夫,四屉四叠加两汤便摞满一桌。
岑鬼是头一回见到上菜如此迅速的店家,一时间惊讶大过怒意,竟也忘了自己先前还在生气,低头闷了口虾米蛋丝胡辣汤,夹了个热气腾腾的包子送入口中,嚼吧嚼吧咽下后又尝了尝碟子里的糖醋萝卜,滋味都很不错。
正想开口夸一夸尉迟玹点菜的本事,结果一抬头,便瞧见自己想夸的那人竟然正在同一颗汤包默默较劲。
这颗汤包很大,巴掌大,一屉里头只有一颗,皮薄得近乎剔透,里头裹着的汤汁将整个包子撑作了姑娘家的□□模样,筷子稍一触碰便会不停晃荡。尉迟玹想要做的便是将这个包子完好无损地从屉里取到碗中。
可是因为筷尖太细,汤包又很大,若是包子下头没个托举的物事,徒然夹起,是一定会破的。
岑鬼盯着尉迟玹手头反反复复的动作,逐渐忘了咀嚼。
连邻桌的人都忍不住投来了好奇的目光,“喂,快看,那是尉迟玹吧?他在做什么?”“我猜他应当是在研究汤包的新吃法,也许学着他的模样吃,能更美味些?”“吃个包子还整这些花里胡哨的,要我的话就一口闷!”“你可真是粗鲁,走开走开,别挡着我看尉迟公子用膳。”
岑鬼打量了一圈周遭看热闹的人群,忍不住问尉迟玹,“要是今夜一直不成,你难道要夹上一夜?”
刚一说完,尉迟玹便停下了手头的动作,默默地盯着岑鬼看了一会,突然问道,“消气了?”
岑鬼愕然地点了点头。
尉迟玹这才收回目光,用筷子将这颗拨弄了许久的汤包.皮给扒拉开来,用勺子一勺一勺地舀起汤汁送入口中,面上的风轻云淡令岑鬼为之骇然。
直到尉迟玹吃完汤包,用手帕擦了嘴,岑鬼方才后知后觉地想到,难道先前那一番毫无目的的夹汤包动作,其实是专程表演给自己看,为了让自己消气的?
其实不仅仅是岑鬼,连周遭的看客都有些弄不清楚状况了,“这是个什么意思?我怎没看懂?”“多夹一夹的汤包会更好吃些?”“难道尉迟公子从夹汤包的过程中领悟出了什么灵感?要开始写新的故事了?”
“说起来尉迟公子最新写的那个故事你看了吗?”
“你说的是《画鬼》?”
“对对对,这本书里还有尉迟公子亲手画的岑鬼模样,可俊俏了,不愧是尉迟公子的手笔,若是世间真有如此倜傥男儿该有多好?哪怕三妻四妾,我也愿意去做他那三千后宫里的一颗枣儿。”
“你也不照照镜子,你那是枣儿吗?你那是板栗壳壳!”
岑鬼将邻桌姑娘们的嬉笑怒骂尽收耳中,听罢,望着尉迟玹别有深意地笑了,“岑鬼?”
尉迟玹淡然地点了点头。
岑鬼面上绽开笑颜,继续试探着问道,“打何时开始写的?”
尉迟玹合上双眼,泰然答道,“祭禾那夜,家中一别。”
岑鬼面上的笑意突然僵住了,惊慌了好一阵子方才反应过来,“阿金那家伙连这些都告诉你了?”
尉迟玹微微勾起嘴角,“他从未说过,不过都是我的推测罢了。今日之前我曾一直以为那夜之事不过只是场梦,毕竟......美得有些不大真实......”
岑鬼听出了这是褒扬,却有些哭笑不得,“哪不真实了?就因为大爷我突然藏了起来?”
尉迟玹未有睁眼,转而用一种颇为怀念的语气淡淡说道,“过于华美的东西总是不真实的,不论是尉迟部,娘亲,还是你,都是转瞬即逝的存在。金鬼先前所言,用心头血去浇灌昙花委实痴傻,我于你而言是昙花,你于我而言又何尝不是?”
岑鬼试探着问道,“你还是觉得大爷我会离开?与其这般怀疑,为何就是不肯去试上一试呢?大爷我绝不会让你失望的!”
尉迟玹苦笑一声,无奈地叹了口气,“那你可曾了解过真正的我?你知道在这之前我都遭遇过什么吗?不了解、不接纳的话,又谈何喜欢?”
“世人所见到的尉迟玹不过只是他们杜撰出的‘十四国公子’,看似完美无缺,其实就是个该死之人。在走到今天这步以前,我试着相信过太多人,做下过太多期许,却都无一例外的被世道所毁灭......”
“失望的多了,便再不会去倾尽一切、毫无保留地相信任何人,过于美好的物事只能长存于白纸墨香之中,纵使强大如你,也不可能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能始终如一地坚持下去,灾劫无数,命运无情,所谓的永存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
说完这些,尉迟玹长舒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对岑鬼鞠了一躬,面上神情恢复了一贯来的淡然,抱歉道,“方才所言皆是胡言乱语,望殿下莫往心里去......忘了吧。”
“让殿下看笑话了。”
岑鬼却托着下颌,若有所思地品味着尉迟玹方才的话语,“说到底你还是在害怕吧?害怕喜欢的东西有朝一日弃你而去?这种想法其实人人都会有,而你分外执着......用不着觉得丢人,你只是比旁人更加重感情罢了。”
尉迟玹藏在桌案下的手默默攥紧了衣裳。
岑鬼坦荡地笑道,“大爷我还是那句话,不论你信与不信,今儿就撂这了。大爷我只喜欢过你,你是大爷我千百年来第一个喜欢上的人,从今往后心底也只有你一个。”
“哪怕你轮回转世,老天爷生生将与你有关的记忆从大爷我脑海中剥离了去,大爷我也定会在重逢时第一时间将你从人群中认出,死皮赖脸地缠着你,直到将一切想起,继续偿还前世孽账。如何?”
尉迟玹摇了摇头,“不可轻信。”
岑鬼便知道会是这个答案,是以勾起嘴角,拍案同尉迟玹保证道,“你将自己保护的太死,大爷我说什么你都不可能信了,若想要得到结果的话,也只能靠岁月来证明。只要你不狠心抛下本大爷,遇上再多困难大爷我也会不顾一切地陪着你的。”
“大爷我忠心一片,你便擦亮眼睛好好看着吧。”
尉迟玹却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面上仍是一副风轻云淡的神色,不过这副淡然之中又夹杂着些许疲惫与愁容,再开口时,语气也连带着虚浮了不少,“时辰也不早了,娘亲还在家中等我,先行告退。”
说完,从袖中摸出一袋银钱搁在桌角,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