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郭勋走到茶楼的时候,里面鸦雀无声,他有些纳闷,还没等问,便听见前方一个清越的声音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片刻后,满堂哗然,大家纷纷不舍,要求继续。郭勋抬头一看,只见一清丽绝伦的女子站在台前,略微无奈的对着众人一鞠躬:“抱歉抱歉,马上就要宵禁,贫、小女子只能回去了,各位也早些归家吧。”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外面天已有些黑。
朱厚熜面露得色,略微挑衅的看着之前的说书人。李乘风不由心中吐槽:“又不是你讲的,你在炫耀什么!”
可出乎他意料,那说书人却一脸激动,径直走到前方,抓住李乘风的手道:“你这故事是从哪听来的!”
还没等李乘风说话,朱厚熜先上前一把将其咸猪手打掉,狠狠瞪了他一眼,眉间黑气四溢。说书人也知道自己刚才孟浪了,连忙赔罪。李乘风摆摆手:“无妨,这故事是我家乡的一位才子所写,我看着喜欢,便记了下来。”
“那……”说书人吞吞吐吐,李乘风知他心意,可他们马上就要回去了,宫中还有一大堆事,实在没精力默写这个,于是只能略感歉意的摇摇头。
说书人神色黯然,想也是,又是一番劝说,最后见实在不行,才依依不舍的送别二人。
朱厚熜大获全胜心情十分的好,李乘风暗中无奈,拉着小皇帝回宫,结果走了没多久,便被一伙人围住。
从人群中间走出一个拿着扇子的锦衣男子,长得倒也称得上英俊不凡,可偏偏让人觉得油头粉面。那男子打开折扇,自以为潇洒的扇了扇,然后张口道:“在下郭勋,小娘子慢走,借一步说话。”
看到对方的样子,李乘风刚刚紧张的心逐渐放松下来,还以为是遇到行刺了,没想到只是个登徒子。看着对方摇扇子的模样,心中觉得好笑,现在已经要到十一月,怎么会有这种煞笔。
可与他相反,朱厚熜确实十分愤怒,天子脚下,竟然还有如此胆大包天的人,惹到自己头上了!阴涔涔道:“你们想干嘛。”
“不想干嘛,小娘子之前待的那间茶楼,是我郭某人的产业,刚才的事,我也听说了。可惜没有亲眼目睹小娘子风采,不如我在这正式聘请你,日后到我茶楼中说书,每月工钱少不了,你觉得意下如何?”
“……”以为是调戏自己,结果只是想听故事。李乘风心中好笑,神情也放松下来,微微拱了拱手,对郭勋道:“公子美意,小女先谢过了,只是家中杂物繁多,实在没办法腾出时间,还望您另寻他人。”
郭勋还没说话,旁边的小厮便先怒斥:“不识抬举!你知道我们公子是什么人吗!给脸不要脸!公子,现在就绑了这小丫头!关到她答应为止。”
“那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吗?”李乘风冷笑,要不是看在对面是个铁憨憨的份上,他一早就发飙了。
郭勋被人驳了面子,在手下中一时下不来台也很愤怒,直接跟周围人道:“你们还愣着干嘛!动手!”手下护卫冲向二人。
李乘风默默数了一下,一共四个人,脚步虚浮,自己估计能应付,于是让朱厚熜乖乖站好别动,独自上前,三下五除二的便将几个打趴。
郭勋僵住了,他怎么也没想到面前这弱不禁风的小姑娘这么厉害,心中不免后悔,见那女子冷着脸越走越近,嘴上还强撑着叫嚣:“我是开国勋臣郭英的六世孙,如今的武定侯!你敢动我一下试试看!我们家不会放过你的!”
李乘风跟朱厚熜对视了一眼,都不免好笑。郭勋见他们不说话了,又开始得意了:“怎么样!害怕了吧!要不是为了赢杨慎那王八蛋的赌约,小爷会来找你?你这小丫头做梦都要笑醒!”
“你是说……杨慎?”朱厚熜开口,面上阴晴不定:“可是翰林院那位杨慎?”
“不是他还能有谁!那龟孙子,他老子都回家养老了还那么耀武扬威,竟然说小爷写的故事一钱不值!我今天就要让他心服口服!”
李乘风知道,他说的杨慎,就是之前首辅杨廷和的儿子,有名的才子状元杨大人。这位可以说是嘉靖和陆炳的心头噩梦,给他们讲课之时,不管不顾的旁征博引,语速飞快,不光陆炳跟不上,就连朱厚熜也觉得吃力。想要提意见,换来的却是杨大人鄙视的眼神,最后只能咬牙坚持。
不仅如此,在朱厚熜下令给父母改尊称后,这位可以说是子承父业,带领翰林院第一个跳出来抗旨,每天一封奏折,就差指着鼻子骂皇上了。
想想杨廷和,再想想他儿子,一时间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朱厚熜负手,斜着眼睛看旁边瑟瑟发抖的郭勋:“给我讲讲你们的赌约。”
……
杨慎今天起了个大早,与爱妻用过早膳后,便匆匆离开,今日他与郭勋那小子打赌,看谁的话本好,听说那废物这段时间满城的寻帮手。想到这里,杨慎不屑一笑,他压根都没把此人放在心上,只不过看不惯他没啥文化还附庸风雅的德行,杠精本能爆发,打算搓一搓对方的锐气。
到了约定的地方,只见郭勋早早在那里等待,见到杨慎,开口便要嘲笑。杨慎还等着他说什么,结果便听见几声咳嗽,转身一看,一素衣女子站在后方,面带几分无奈的笑意。
郭勋立刻收声,恭敬的起身对跑到那女子面前说了什么。杨慎惊异,他还没见过这小子如此样子,那女子是他心上人吗?仔细打量了一番,阴阳怪气的想,长得不错,不过眼神不怎么样,竟然看上这种草包。
半晌,郭勋走到他身前,对杨慎道:“看好了,身后的是我大姐头,你就等着输没裤子吧!”杨慎这才知道,这是郭勋找来的帮手,不屑的撇撇嘴:“没出息的东西,我倒要看看,有几分本身。”
比试结果,自然是杨慎惨败。主要是比话本好坏,杨大才子写的固然文采斐然,故事起转承合设计巧妙,可还是带着代的局限性,下方评委都是些普通老百姓,自然是紧张刺激的武侠故事更能吸引人。
杨慎脸色通红,狠狠瞪了一眼郭勋。然后咬咬牙,大声喊了三声:“郭勋是我亲爷爷!”才狼狈的转身离去。
李乘风也无语了,他还以为是赌真金白银,没想到是这种,小学生吗?回头一看,郭勋竟然以泪流满面。
“……这是怎么了?”李乘风不解。
郭勋抽抽搭搭:“二十多年了,我跟杨慎那小子从出生就不对付,这二十多年来我一次都没赢过他,叫了那龟孙子无数次爹,没想到终于听到他喊我了!还是叫爷爷!我够本了!”
这郭勋也是可怜,从小就有杨慎这等“别人家的孩子”在旁衬托着,童年过得极为凄惨,动不动就要被老爹一顿暴走。搞得他看见杨慎就想挑衅,结果屡战屡败!
此时郭勋也知道朱李二人的身份,对方不仅不计较自己无礼,竟然还帮着他打败宿敌,不由大为感激。头脑一热,冲到李乘风面前:“大姐大!一日为姐终生为姐!从今天起我就是你小弟!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李乘风:“……”哭笑不得的辞别那二傻子,回宫复命去了。
嘉靖听到杨慎的落败,心中也是大为畅快,但转瞬间又沉下脸。
原来自从他发布圣旨说要改尊称,朝中一日乱过一日。事情已经有些不受他控制了。
十一月,内阁们集体上疏称,他们同意了皇上的建议,这事有讨论的余地,大家坐下来慢慢谈,不过闲杂人等还是不要出现了。
想也知道,这个“闲杂人等”指的就是张璁。
百官们也是怕了这小子了,先不说他熟读礼法,总能从出其不意的角度进攻。在者说此人不过是个二等进士,六品芝麻官,还是南京那个假朝廷的,大佬们不是状元就是榜眼探花,一品官员,为官几十载,跟这种人吵实在是太丢分了,吵的赢吵不赢,对方都能名震天下。况且这件事上,其实大臣们也不占道义,因为自古以来,都没有皇上有两个爹的,他们此举实属理亏。
于是打算先稳住小皇帝,等之后再从长计议。
此时的朱厚熜虽说聪颖,但心思还是浅薄了些,愿望也很简单,一是转移视线,二是给自己父母正名,这两点做到他就满足了,于是高高兴兴的打算就此罢手。
结果张璁也不知是从哪得到了消息,连忙上疏道:皇上!你这是让他们骗了啊!哪有什么从长计议,坚持下去肯定就是我方胜利,这不过是对方的缓兵之计!你清醒一点啊!
朱厚熜这才反应过来,对啊!这么简单的事还有什么商量的余地!这帮老油条坑我!
被耍的朱厚熜出离愤怒了,他觉得自己身为皇帝的尊严受到了践踏,于是执意要召张璁入宫商议,谁拦着也不行!
此时的内阁首辅杨一清,他本身就是支持皇帝认爹的,无奈手下尽是些顽固派。如今皇上心意已决,于是他干脆配合圣意,在内阁中来回周旋。杨廷和已告老,蒋冕毛纪等人也是群龙无首,费宏脾气还好,再加上皇上登基后的一番作为,让他们看到了大明中兴的希望。
他们平均年龄都要七十岁了,全都是四朝老人,什么没见过,心胸十分宽广,看皇上这样,也担心君臣关系,所以便不再反对。认就认吧,左右自己也尽力了,归去后也算对得起弘治皇帝和先皇,他们老朱家的事,老朱家自己解决。
朱厚熜敏锐的感受到内阁态度的软化,慢慢的把刺收了回去。最近一段时间的相处,他跟老大人们也有了些感情,看着他们年近古稀,头发花白,走路有时都需要搀扶,还经常在内阁加班到深夜。也知这帮人的风骨,既然对方服软了,他也就这样算了吧,让张璁进来,说会儿话,把爹娘的名号定下来,这事儿就算翻篇了。
这两方是平和了,可有的人不这么想。若问是谁,自然是我们的大才子——杨慎了。
杨慎无论如何都想不通,他爹究竟为何要辞官,明明身体硬朗,也还想为国家做些事,在朝中权势滔天,干嘛早早退去?眼见内阁老臣们不再抗争,杨慎咬咬牙,别不去,他去!
对于趁着他爹辞官告老,上奏污蔑他爹的张璁,杨慎自然是恨到骨子里,再加上张璁身为敌方大将,双重仇恨下促使杨慎做出一个决定——他要打死张璁!
没错,我们的杨大才子,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世家子弟,风度翩翩。遇到事情第一个反应竟是套麻袋!更可怕的是,他周围和他交好的翰林学士们竟然没有一个反对,还纷纷表示自己也想出一份力!
按理说以杨慎的身份,想要雇人套张璁麻袋还是很简单的。可杨慎偏不,他就是要在皇上面前,文武百官面前,堂堂正正的诛杀国贼。于是他将行凶地点选在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地方——皇宫!
杨家家学渊源,等到杨慎懂事的时候,杨廷和就已经官至首辅,一人之下。再加上母亲的溺爱,周围人的奉承,他在京城可以说是横着走都不为过,哪怕是遇到皇亲国戚,世家贵族,见到他也要礼让三分,也难怪郭勋视其为童年阴影,像这种人,后世为他们起了一个十分贴切的称呼——□□。
身为□□中的翘楚杨慎自己也很争气,小时候便以博闻强记,聪慧闻名天下。当时的文坛魁首李东阳对他赞叹不已,如果不是身体不好,还曾想收他当关门弟子。杨廷和也十分重视子孙教育,给杨慎找的师父都是些才高八斗的大儒。
深受熏陶的杨慎长大后更加厉害,年纪轻轻便中了状元。当时杨廷和身为首辅,儿子却当了状元,朝野有不少人表示不服,再加上那届科举有舞弊的官司。有人就说考官迫于杨廷和的压力,才点了杨慎解元。
主考官笑而不语,等杨慎作为状元,文章贴到外面之时,所有人都沉默了。人家确实是有实力,不服不行。
高、干子弟杨慎就这样一路顺风顺水,对于一共土包子张璁,他怎么会忍气吞声。
当然了,他也不是傻子,如果打死朝廷命官,也是犯法的。于是他挑选了一个特殊的地点,左顺门。
这是个打死人不用负责的地方,就算是皇上也管不住。之所以如此,盖因为在英宗时期,太监王振掌权,欺上媚下,残暴不仁。朝野怨声载道,就连王振的狗腿子们也都耀武扬威。
最后,大臣们忍不了了,当王振的三个狗腿子又一次挑衅众人之时,也不知是谁先下手,大明文武百官抓住他们三个,在左顺门一通海扁,竟然把三个人活活打死。
正所谓法不责众,皇帝面对一脸正气的大臣也怂了,只能将此事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这三个人残害忠良,坏事做尽,死也就死了,可左顺门经此一役却名声大振,竟然成为全大明文人心中的圣地。每当朝中出现奸人,一些忠义之士便走到左顺门这里来祈祷,希望他们早早嗝屁。
七十多年后的今天,此地竟成为一个法律默认的“三不管”地带,就是皇上也默认了这里是专业打小人的地方,总而言之,在这里杀人不用偿命。
杨慎将行凶地点选在这个地方,可谓费尽心机,张璁在这里死了,那只能说他命不好,嘉靖也无法说什么。
他简单粗暴的制定了一个计划,说是计划,其实只有三个步骤:
一、大家一起在这里等张璁。
二、张璁出现后乱拳打死。
三、打死后赶紧跑!
如此粗陋的计划竟然得到在场年轻官员的一众认同,众人神情亢奋,两眼放光道:“用修果然是天才!古有先贤除王振三党!今天我们也舍生取义!为国除贼!”
“杀了张璁!为我大明社稷!”
“杀杀杀!”
……
杨一清、蒋冕和费宏刚巧从这里经过,见杨慎等年轻臣子们脸红脖子粗的,都不由好奇。
杨一清道:“这是干嘛呢?怎么都聚一起了?”
“哼!光天化日,都是朝廷命官,却如此失态成何体统,老夫这就写信给杨大人,让他管管自己儿子!”蒋冕向来庄重,自是看不惯他们这样。
费宏却好脾气的笑道:“哎,年轻人吗,贪玩是正常的,敬之你当年还不是半夜不读书偷偷翻墙出家和我们打马吊。”
被人当众打脸,蒋冕有些下不来台,面露黑气道“那能一样吗,我当时还是个举人,他们都当上官了,这里是皇宫,怎么御前失态!我这就去教训他们一顿!”
杨一清和费宏好笑,连说带劝把老倔头儿哄走,假如有时光机,二人估计会回去狠狠扇自己几个耳光,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杨慎等人在这里是想要行凶!
不过有句话说的好,书生造反,十年不成,杨慎虽然读书厉害,嘴皮子也溜,但动手打人还是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