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比冬天的水还冷,浇在她心上,冷得她嘴巴瘪了又瘪,只能紧紧握住腿上的塑料水瓶,在手里捏啊捏的。
“你总是骂我。”
她一开口,委屈藏不住似的,从眼眶里溢出来。
“怎么总对这么凶啊……就不能有一次站在我这边吗。”
“我胃病也不是很严重,可能今天就是……就是饿到了,我一直都好好的,只有今天……”
她因为委屈,声音都变了,带着轻微的鼻音。
“我在你心里,就那么讨厌吗?”
车外川流不息,一辆又一辆车从窗外驶过,偶有鸣笛声,都被车内密闭的空间隔绝得很远。
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周熙昂的视线落在她的鼻尖上,因为难过而哭得发红,像刚出生的小奶猫。
搭在方向盘的手指动了动,半晌,才开口:“我没有凶你。”
“这还不叫凶我,那怎样才算,像剧组的导演那样,用大喇叭骂我吗?”
她用手背抹掉眼泪,可是抹得掉泪水,抹不掉她的委屈。
周熙昂掏出巾帕递给她:“我不是逼你吃药,我是怕你胃疼,对身体不好。”
她不接他的帕子,眼泪掉的更凶了:“可是每次……每次不管什么事,你总是先骂我,怪我,好像全都是我的错。”
“我没有任何要怪你的意思。”
“你就是有!”她声音大了些,“你从来都不会哄哄我,难道女孩子跟你诉苦的时候,是为了听你泼冷水的吗?”
周熙昂沉默,被拒绝回来的帕子没有揣回口袋,而是伸向她的脸颊,擦掉她脸上的泪。
动作是与往常不符的温柔。
“我知道了,以后都不凶你了。”
“你刚才还不认!”
“……”
帕子吸掉她眼角的泪,他一边擦一边解释:“我是想你能照顾好自己。”
“我当然能照顾好自己,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她哭意未止,辩驳起来没什么气势,像在撒娇。
周熙昂听了,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可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小女孩。”
方曼姿一滞,双眼婆娑地看着他,好容易停止的眼泪,唰一下又下来了。
“你还……还嫌我幼稚……”
周熙昂一阵头大,他顾不得举手投降,只能先把她的眼泪擦干。
“我的错,都是我不好。”
向来有条不紊的她,面对她的眼泪,不由得有些手忙脚乱。
“我只想你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
听他这样说,她这才缓过来一点。
他所期望的,也跟她期望的事情,希望他健康,平安,不想他受到伤害。
她的委屈消了一点点,情绪逐渐平复,她的胃病毕竟是装出来的,不是真的,只是因为他的话,想起了过去那些积攒的委屈,一时承受不住,发泄出来了而已。
她抽噎渐止,周熙昂从口袋里掏出一盒草莓糖,他撕掉包装,倒出一颗放在她手心里。
“给你。”
“小孩子不都是不许吃糖……”
“但是表现好的小孩子可以。”
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被他这样哄。
方曼姿耳根热了热,指尖捏着糖果,抬手送进嘴里。
“哪里来的糖啊,你是不是准备自己偷偷吃。”
她像是抓住了他的把柄,底气足了不少。
“刚买的。”他随口答。
刚刚?她抬头,微微愣:“你不是买烟去了吗……”
他避而不谈:“怕你吃药苦。”
方曼姿彻底愣住。
他看向窗外,没看她的眼。
糖果的酸甜味道在嘴里化开,倒教她想起有一回,是在高三冬天。
她穿得少,赶上大幅度降温,教室和室外温差大,她不出意外发了烧。
她不想吊水,连药也不想吃,昏沉沉趴在桌上,一点活力都没有。
周熙昂起先不知道她生病。
她来了就睡觉,问她只说昨晚熬了夜,他信以为真。
直到下了早自习,他发现不对劲,伸手一探额头,手下触感竟然滚烫。
“吃药了吗?”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他就知道,肯定没吃,以她的性格,当真吃了药,肯定会理直气壮地告诉他。
他难得没骂她,把外套盖在她身上,默不作声出去了。
她头太重了,没力气起来,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回来时一身寒气。
他把同样沾着寒气的早饭放在桌上,似乎还有其他东西,再接着,就听他从书桌里拿了什么,离开了座位。
不久回来,轻拍她的肩膀。
“方曼姿,起来把药吃了。”
“不——”她的头埋在手臂里,声音瓮瓮的,“我不吃,我会好的。”
“你想一直难受?连精神都没有,怎么听课。”他又拍了拍她肩膀,“快把药吃了。”
“我不想吃!”
她难受地坐起身,旁边是闷了水汽的包子,还有豆浆,面前是冒热气的水杯,以及刚买的退烧药。
他穿着单薄的校服坐在她前桌,里面是白色的高领毛衣,面颊因为受冻而回暖,浮起些许血色。
她轻轻蹙眉:“你刚没穿外套?”
他的外套在她身上,外面数九寒冬,他不穿外套就出去,那得多冷啊!
面对她的问题,他恍若未闻,只道:“你不吃药,烧坏了怎么办?你想进医院?”
“我不想。”
“那就乖乖吃药。”
“我也不想。”
他无奈掀起眼皮,看她:“为什么不吃?”
“药太苦了,难吃。”她说起来,表情十分嫌恶,像是提都不想提。
眼睛一转,落到他的脸上,那股嫌恶渐渐淡了,虽是清淡的病容,可眼眸还是澈亮的,闪过一丝狡黠。
“就跟,没有你的生活一样苦。”
周熙昂不接她的话茬:“我去买糖给你。”
说着,就要起身。
她赶忙拉住他的手:“不用,太冷了,你别去了。”
他还是要去。
“那你把外套穿上。”她语气急了。
他不肯穿,留给她披在身上。
她不想他受冻,拉着他的手,轻晃:“其实不用买糖也可以啦,我想起来我还有糖。”
周熙昂回过头,看她。
她松手,把药从方便袋里拿出来,按照说明书剂量,一粒一粒挤在手心里。
吃药之前,她强忍着反胃,看他一眼,朝他笑了笑。
再然后,闭着眼睛,一粒一粒吃进去,不管那药有多么难吃。
她最讨厌吃苦了。
可也愿意为他忍受。
吃完退烧药,方曼姿皱着一张脸对周熙昂诉苦。
“好苦,我要死掉了,呜呜呜呜。”
“你的糖呢?在哪。”
方曼姿仍旧苦得要命,她仰起小脸,眼巴巴地瞧着他:“你亲我一口,就不苦了。”
从表情来看,周熙昂仍是一派冷静,从容的模样。
可惜,泛红的耳朵出卖了他。
“别乱开玩笑。”
“怎么会是乱开玩笑呢?”她书桌下面的腿快速跺脚,如同她焦急的心情,“你快亲我一下嘛,快点,不然你女朋友就要苦死了,快一点啦!”
周熙昂的喉结滚了滚。
再然后,隔着课桌俯下身来,捧住她的脸,吻住她的唇。
教室里并不是空无一人。
稀稀拉拉地,坐了几个在家吃过早饭的走读生。
她以为那是浅尝辄止,心满意足闭上眼,没想到他撬开她的唇齿,肆无忌惮闯进来扫荡。
他一向不爱在人前做太多亲密举动,此刻却光明正大同她接吻。
她心脏都快跳出来了,吃下去的药物没来得及发挥作用,他的吻却害她浑身发热,比吃药都管用。
嘴里药物的余味被他一扫而光。
分开时,她周身的血液循环加快,大脑却比先前更昏了。
她说不上来心里什么感觉。
又羞又恼。
又隐隐希望,这场病能生得再久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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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公司,周熙昂上楼继续开会,她借口有事,没跟他乘一部电梯,到一楼就下了。
前台美女正在工作,见她过来,赶忙打招呼:“方秘书。”
方曼姿应了声,问:“中午来的那个人,什么时候走的?”
前台:“她闯到总裁办,又到会议室,发现周总确实不在,自己就走了。”
方曼姿把心收回肚子里:“下次再看到她,一律说周总不在。”
“知道了。”
话虽这般交代,可她内心愁得要死,沈伯娘连总裁办都敢闯,一直躲着也不是办法,依她的性格,指不定还会干出什么事来。
她千防万防,连门口保安都叮嘱了,一旦发现沈夫人的身影,立即打电话通知她。
她没把这件事告诉沈修远,主要是说完之后,沈叔叔一定会去找沈夫人,希望她停止打扰周熙昂。
沈夫人到安城之后,且不论她有没有见过什么朋友,就算见过了,她的朋友肯定不会跑去给沈修远报信,那么很容易就联想到她们母女身上。
再者,依照沈夫人切齿的恨意,沈修远的阻止,很大概率只会火上浇油。
她只能靠自己,想方设法避免这场冲突。
但是方曼姿没想到,也可能连老天爷也没想到。
有时候生活就是这样弄巧成拙。
即便她无数次设想沈夫人会在某天撞上门来。
可也不曾料到,这一天会来得这样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