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一,息府从上到下皆忙的不可开交。
正值黄昏,绣着金鹤大红的绸缎层层叠叠在空中挂了满府,府邸的墨竹素墙在昏黄的落日下泛起温柔的暖意。
清晨起江都便开始下起了细细碎碎的融雪,北凉王黎虹与卞唐皇室的和谈历经波折,终于在两方的互相妥协之中结束。
北凉以雪岭抚城为界,归还云州包括舞真在内的二十余座连带小城,与被俘扣押的宁拂小将军,同时收回狼骑和黎家两位嫡公主,退兵北疆不再骚扰。
至于卞唐皇室这方,则是足足出血了八百五十万两黄金白银交于凉王黎虹,后又被迫起用将近万名奴隶百姓,以皇室之礼大葬镇左王黎钰尸骨。
国库空耗多年,开年逢了荒灾本就颗粒无收,又被因皇室夺权殃及而起的战火狠狠践踏过一遍的岭南百姓们。
此刻在接到王陵征集壮丁的调令,和屡次上调的赋税徭役,终于再也支撑不住。
从南疆到东南沿海,无数的暴民无视了皇室的调令,踩着同胞饿死街头的枯骨冲进各地衙门,或以身弑军或痛哭请愿,隐隐有了失控之状。
燎原的野火在各地纷纷点燃。危机时刻,作为半民府掌握粮草货运的十九军府突然与朝中户部合作。
户部尚书离大人的一纸奏折急下,冒着违逆圣上的罪责,率先派去府下所有仆从奴隶,大开府内私库,安抚百姓。
顿时,户部上下在战争中获得的所有粮草必需,皆由元右将军手下的卫家军士们专道护送,源源不断地汇去了遍布岭南各地的十九军府内。
至于府内黄金银两,则作为本金充入国库,全部数量令一直以卞唐国库自诩的卫家铢金阁都大为咋舌。
而户部与众人所有的举动,都在第一封动乱的来朝呈报后的瞬息间完成。甚至丝毫没有引起此刻尚在大肆铺张息案公子婚宴的息家一丝一毫注意。
——
江都纷纷扬扬下了一日的雪,雪铺满了原本繁华如画的曲巷小亭。
昔日少年们打马狂歌,拔刀相击而过的鹤染长街上,那些因饥饿与劳累而死的奴隶百姓枯骨层层叠叠地堆积在雪下。
甚至连让那些歌舞升平受邀驾车而来的优渥世族们看一眼的机会,都没能来得及。
——
大红喜轿外,一身金红长裙的斛晚夫人骑着马走在轿帘外。万倾珠披着绣满双鹤并蒂莲的大红嫁衣,垂眸摇摇晃晃地坐在喜轿上。
“记好了,倾珠。”
长公主今早点染妃色眼线的模样又浮现在她的面前。
彼时一袭华美长裙的女人正弯下腰,朝她手里的暖炉添了新碳,“此次息卫联姻,不过是给朝廷那些老不死们做做样子,息公子他不会喜欢你。
答应娘亲,本宫的小公主也不要傻乎乎地去喜欢他…好吗?”
她睁着清澈透亮的眼睛呆住了。
“还有…”
女人俯下身子,将嘴唇凑近她的耳畔,几乎是呢喃般低声开口。
记得,到了成婚大宴上,什么也不要看。
什么也不要吃…
——
昏时将近,前来息府的宾客们已经吃了半轮瓜果,北凉王黎虹的黑色长鬓马才从街道尽头慢悠悠地打马过来。
紧随而至的还有霍骅与元姜。霍将军在黎虹身后率先跳下马,几步跑到由侍军护卫的马车面前,轻咳一声单膝下跪。
“修罗主,到了。”
玄色三爪纹的帘子抖了一下,黎九掀起帘子,单手提着一身玄赤狼纹长裙的衣角,沉眸扶住对方的手缓步走下。
女子冲依旧骑在马上的黎虹先行一拜,抬头去看满天细雪。
“下雪了…霍将军,户部的离大人到了吗?”她问。
她此次来宴,为的是应黎虹邀请,作为从属彰显北凉律令之威,以修罗殿主子的身份参加卫家倾珠公主与息案公子的大婚。
“他已在府内帮衬多时了。”霍骅开口,“扬州江都息家无人不识,今日婚宴又是与皇室联盟,陛下同样亲自到场。
他作为息宰相的人,难免要多分担一些。”
“江都息家…无人不识吗?”
黎九从流月手中披了大红的绒袍,一袭黑发倾泻如墨,仅在耳畔拿金线缠系了长长的细辫,绕在脑后。
她依旧在看着雪,细细碎碎的雪花落在女子的睫毛上,霍骅只听得她又喃喃着问。
“那霍将军又有没有听说过另一句话,叫做‘扬州三千里,无人不识…’
‘萧’?”
年轻的玄衣将军浑身一紧,直直抬头看她。
“天降瑞雪,朗星相兆。
倾珠小公主她今日大婚,本是个好日子啊。”
黎九紧了紧红袍,冲若有所思的黎虹单膝下拜,“凉王殿下,我们走吧。”
——
黄昏的落日在一片雪地上照耀,身着大红喜服的喜娘搀扶着万倾珠跨过火盆,将用来作为仪式绑满红绳的长弓交给一旁侯着的黎九。
她朝空中射出绑着彩线的箭,看向萧世离。
“一拜天地——!”
胡子花白的老婚官位于两位新人之间,扯着嗓子悠悠喊道,喜庆清雅的丝竹锣鼓声在偌大的府中响起。
“二拜高堂!”
朝中的老臣们饮酒相送,李攸卿身着金袍坐在左侧最高的席上,搂着一脸甜美笑容的闻人燕低头倒酒。
堂中央的息案在息诚与大夫人面前跪地,一身大红喜衣,紧随头遮宫纱红盖的万倾珠起身。
“…夫妻对拜。”
萧世离一身黑衣拿着手中盛满清酿的小杯,朝交出弓箭之后便跪立不语在自己同侧上方,黎虹手下里一个毫不起眼角落的黎九敬了一杯,低声喃喃道。
黎九同样垂首,也回了他一杯。两人四目相接之下,都把酒杯重新放回桌上,并没有饮。
“吉时已到,送入洞房——!”
宴会的盛闹顿时在老婚官喜气洋洋地喊出这句话之后,似是开了闸的水般汹涌起来。
天色昏沉,息案一口将剩余的合欢酒饮尽,朗笑起来。他一下打横抱住原本就娇小的小公主,大步朝门外走去。
“哈哈,息宰相既然娶了万家的小公主,那之后便是我皇室的人了!”
陛下李攸卿已有了些醉意,率先冲着息诚敬酒。原本喝了不少酒的宾客朝臣们见状,也纷纷朝这对新人起哄了起来。
“息某不敢,定将全力辅佐陛下。”
息诚同样笑着饮尽,余光不经意看向醉酒过后已经闹得不可开交的黎虹侍从。
“斛晚敬凉王一杯。”
宴上的酒席已经过了几巡,金红长裙的斛晚夫人施施然起身,看着身姿曼妙的侍女元姜端了新酒来,从酒壶中倒了一杯清酿,递给黎虹。
“战乱已熄,凉王日后若还有用得上卫家的地方,尽管开口便是。”
“好。”黎虹同样低低冷笑,低眉看了一眼那杯清酒,“那本王便恭敬不如从命!”
他仰头猛地饮尽。
“好!”
霍骅同样笑道,“今日之后,长公主一族,息家与北疆黎家便是同为国戚,我代表北凉三军将士敬诸位一杯。”
息诚起身遥遥地接了,放下酒杯。他淡淡看了一眼一旁好整以暇看着众人的李攸卿,垂首再拜。
“朕听说斛晚夫人不仅谋略过人,一身剑术还是由朕父王亲自所教,甚是了得。”
李攸卿放下酒杯开口,“息家前朝时便与镇左王黎钰交好。凉王黎虹殿下自幼通刀剑,今日又是息卫两家大喜的日子。
依朕所见,不如…二位贵客为息府即兴演剑一曲,以贺吉日?”
“哈哈,本王就罢了。”
黎虹似乎是呛了一下,拧眉捂住喉咙猛咳起来,摆了摆手,“我今日身体欠佳,就换霍将军上吧。”
“是!”霍骅连忙抱拳,从一旁领了剑来。
——
片刻之后,场上清冷兵器声响成了一片。
斛晚夫人单手持细剑,挽腕急急快转将利刃与对方的厚重长剑相撞。霍骅身披软甲,双手握剑错落大划,迈着粗狂的舞步侧身向后退去,将对方雨滴般快速落下的击打纷纷化解。
“喝!”
丝竹喜庆,宴上烛影穆地一闪。斛晚的一剑直刺眼看就要落在他的胸口,一身玄色军服的将军穆地冷喝一声,松开左手单手持剑。
征战多年的男子忽然右腿向侧点迈出半步,平举双手以左腿为轴原地大转,右手向上横举长剑扫腿,半蹲了下去。
周围宴上的花果酒酿被冷冽的剑风刮得微微摇晃,而在宴会的正前方,萧世离正躬身朝淡笑的息诚缓缓倒酒,只觉得耳畔有风声划过。
他抬起头,只见霍骅右手中的长剑带着闪亮的剑光,堪堪从自己脸侧划过,向着端起酒杯欲饮的息诚直刺过去。
息诚并未理睬,抬头将那杯清酿饮尽,霍骅的长剑从他的脖颈间划过。
“铛——”
斛晚的细剑恰巧在此刻直刺而来,朝息诚挡去。两剑携着劲风在空中相交,霍骅冷笑着依旧旋身,右手在空中穆地松了剑。
原本半握的左手在转身的余劲下紧紧握住了穆然向下坠落的剑柄,他大喝一声双手回握,朝还未来得及收剑的斛晚挥去。
细剑的断裂声在喜庆热闹的婚宴上响起,原本尚还在为息诚捏着一把冷汗的臣子门客们顺着那柄断剑直冲的方向抬头,不由得直直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断剑急刺的方向…竟是端坐于宴会左侧最上方,毫无防备的卞唐帝王李攸卿!
在最后一刻,长弓拉满的声音如清雪般响起。
带着五彩线的长箭呼啸着穿过了大半个宴会,从对面上方的坐席上直击而来。
断剑前端被长箭击中,在空中颤抖着偏了方向,擦着陛下的脸侧狠狠没入了身后息府的墙壁间。
黎九掀开红袍,玄衣半跪在地放下长弓,沉沉抬起眸,望向与自己四目相对的李攸卿,一字未说。
“陛下息怒,臣女并非…”斛晚连忙开口。
“你输了。”
霍骅单手持剑,悬在一身华服的斛晚胸口,冷笑不屑开口,“西疆的剑术,不过如此。”
“不,霍将军。”
赤金长裙的华贵夫人看着他愣了愣,丢了断剑认真地看着他。
随后又摇了摇头,迎着将军的剑柄端庄向前。
“…是你输了。”
宾客此起彼伏的惊呼声忽然在他的耳边响起,霍骅的嘴角忽然涌出大片大片的血迹,猛咳着跪倒在地。
“殿下…凉王殿下!”他面色苍白,嘶声力竭地转头,冲着正朝黎虹倒酒的元姜颤抖指去。
“酒里…有毒!”
黎虹的神情忽的僵硬,他狰狞着神色拔剑,一把踢开元姜,想要去杀宴会中央端丽华美的女人,却只觉得身子一滞。
“黎虹殿下,永别了!”
元姜从地上爬起来,手中金柄小刀的利刃悉数没入了男子的后胸,她狰狞着神色大笑起来,“是有人给了我这把刀,让我好好送你上路…”
“你…”黎虹跪倒在地,死死地盯着她看,“你是…为了复仇?”
“复仇?”
满脸狂笑的女子似乎困惑了,她歪着头思考了一下,“我为什么要为那群蠢货复仇?
哈哈哈…元家算什么,户部又算什么?我若是入了他的门下,哪个不比这群渣滓强。
黎虹,你又是什么东西?不过是我借助来到江都的帮手而已!
区区叛王…竟敢瞧不起我!”
“好…很好!”
他回过头,看着身后接连不断倒下的北凉侍卫们,冷声大笑着闭上了眼,“本王还真是养了一条好狗啊!”
“斛晚,你竟敢毒杀北凉王!”李攸卿大怒,拍案而起。
他环顾左右,吼道,“来人,给朕拿下这妖妇,派禁军即刻封锁长公主府。
胆敢违抗者,当众斩首!”
原本热闹的婚宴上顿时被李攸卿的皇室禁军们团团围住,尚未放下酒杯的宾客们见状,纷纷大惊失色地跪倒在地,浑身颤抖起来。
“陛下!”
斛晚被守卫押着穆地下跪,清丽拼命摇头,急喝道,“臣女没有下毒,还望陛下明察!”
“斛晚。”
府外的厮杀声响起,一直沉眸不语的息诚突然起身,看着面前跪地的女子淡然开口道,眼里隐隐浮现出一丝轻浮。
“微臣记得,你身为长公主家臣之前,是叫做乌兰华氏吧?
斛晚夫人,你身为乌兰华王妃的后裔,混入长公主府多年,教唆公主在大婚之宴上毒杀凉王黎虹…
究竟是何居心?!”
“臣女没有!”
斛晚猛然大拜,“斛晚虽身为乌兰华后裔,但仍旧一心一意辅佐卫家与皇室…绝没有任何不臣之心!
下毒者另有其人…还望陛下明察!”
府外的厮杀声愈发杂乱。此刻就算是跪立在地不敢窥视宴上情景的宾客们,也有隐隐觉得有些不对,纷纷小心翼翼扭头,朝门口窥去。
“…陛下!”
血腥气顺着突然大开的府门朝宴会上扑来,一名满身血污的禁军胸口被长箭射中,踉踉跄跄地冲进满室喜帐间。
“陛下…息宰相…”
他喘着最后几口气断断续续地冲着脸色骤然忽变的息诚开口,“黎锦公主带着北凉军把息府包围了…外面修罗殿的战奴,还有卫家的赤锦营,也被元将军提前埋伏在府中…
我们…我们和息宰相的守卫冲不出去…”
“你…!”
一直坐怀不乱的宰相终于惊慌了起来,他看着同样脸色大变的李攸卿疾疾向前几步,突然捂住嘴唇咳嗽了起来。
“息诚宰相。”
原本已经垂死倒地的黎虹突然漠然地睁开了眸子,在元姜浑身发抖的目光下皱眉揉了揉胸口,一把反手拔出了那把小刀。
他阴冷了眸子看了一眼那柄黄金制成的小刀,丢在地上,看着地上倒了一片的守卫军士纷纷站了起来,解开外衫下的软甲脱下。
“陛下,你和息宰相若是还想要杀了本王,下次可要换一柄趁手的武器了。”
军士们绑着短刀的玄铁黑甲,在喜宴上阴沉如浓云。
倒在中央的霍骅从地上一跃而起,狰狞着神色肘击扫腿,将押解斛晚的守卫们纷纷击晕,搀扶起了衣着华贵的美人。
“多谢霍将军。”她施施然一笑,朝对方拜道。
“痛死本将了…”
他依旧扭曲着面容吐出嘴里的一口残血,低声抱怨,“主子之前说怕痛便让我来跟你打,那咬舌自尽又不是我等粗人一次能学会的事…真真是要了本将的半条命。”
“黎虹你…莫要血口喷人!”
息诚怒喝,捂住胸口猛咳几声,“你这叛贼诬陷微臣倒也罢了,竟敢外污蔑陛下…”
他话音未落,只觉得胸口一阵腥甜涌上心头,猛地向前喷出一大口污血来。
——
“息宰相的身子还好么?”
满室跪地惶恐之中,一直戴着黄金鬼面的萧世离依旧坐在席上未动,只是转着盛满的酒杯抬眸,不咸不淡地向脸色灰白的宰相问道。
“息宰相有没有想过,为何黎虹如此笃定这毒,是你所下?
还有,既然毒是你所下,凉王如今又不死…
那毒酒,究竟去哪里了?”
“离大人…”
他想起之前卑微着身子,向他倒酒的男人,猛地抓起酒杯向他砸去,“是你…是你!”
“…没错,是我换了酒。”
萧世离的额角被金杯砸出了一道血痕,偏了偏头没有去擦,漠无表情地放下刚刚倒满的酒杯,“先回禀大人第二个问题,毒酒在我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