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卒领着元逐下了层层叠叠的楼梯,元逐跟在他身后,沉了脸举着一盏烛灯,身后还跟着提着饭食酒坛不敢吭声的小宫鹂。
“宫鹂,此地孤寒,你先回宴上帮忙。”
“是。”宫鹂看了眼狱中身披凤蝶戎装的清秀公主,应了一声同狱卒一起退去。
他接过饭盒酒水打开了监牢大门,看着跪坐在窗边的女子,将背上那柄乌金红缨枪放在了地上。
深夜的狱中黎锦没有带锁链,地上满是兵器砍痕的陈旧缨枪在烛光的照耀下显得沉默而冰冷。
一直都喜欢喋喋不休的公主这次没有开口,只是安静地坐在桌案旁,抱膝望着烛火不知在想什么。
元逐抬眸看了一眼她,坐在地上。青年依旧是沉默,冷着脸垂眸从饭盒里拿出刚刚宫鹂做好的两碗阳春清面,摔在对方和自己面前各一碗,兀自埋头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面都糊了。”
狱中片刻之后,黎锦终于对着闷头三下五除二把面前那碗消灭完的将军皱眉,拿筷子挑起一根细面抱怨。
元逐没吭声,他咬着后槽牙死死嚼着面,埋头含混不清地喝完了汤,又径自给自己开了一坛烈酒,直接仰脖倒进嘴里。
第三碗面被放在两人中间的饭盒里,黎锦顺着余光看了眼饭盒旁地上的那柄乌枪,只觉得心中微动,抬眸看向元逐。
烛光无情,冰冷透明的酒液顺着男子滚动的喉结淌了下来。她托腮皱眉,冷眼看着他把那罐酒倒进了喉间,然后又兀自埋下头,双肘撑在桌侧不屑地笑道。
“都是阶下囚了怎么还这么挑挑捡捡,闭上嘴赶紧吃。
老子今天心情不好,不想惹事。”
他许是喝猛之后有些醉了,一直冷厉睁着的眼中带了醉酒后的通红,黎锦原本还压着怒气不愿与他说话,见状也只得叹了口气。
“元将军不去庆功宴,跑我这阶下囚面前干什么?”她咬着一根面条问,又觉得汤被某人放得太冷,把碗搁在桌案上,看着元逐轻微皱了皱眉。
…怎么自己一不在,这家伙平日里又是这种随意打发的粗俗吃法。
“那是他们的庆功宴。”
元逐又开了坛酒,往自己嘴里灌起来,挑着眉语气淡淡,“…他们庆功,是要找亲朋好友相聚狂欢的,我在那里呆着,只会给底下的人添堵。
老子知道你如今不想看见我,但你好歹也看在往日情谊的份上安静些。今夜过后,你想跟我打的天翻地覆,本将军都随时奉陪。”
烛花安静地燃烧着,黎锦深深地看了坐靠在狱墙边自斟自酌的男子很久。
她忽然起身,并排坐到了他身边,拿起对方手里剩下的半坛酒,抬头悉数灌进了自己的喉咙里。
“哈哈,这酒…烈得过分了。”她饮尽后突然笑了,哑声开口。
元逐也跟着她笑,黎锦跌跌撞撞地背对他站起来,对着空中大叫一声。
她猛的将空了的酒坛摔在对面的灰墙上,一脚踢起地上乌枪,狠狠将那酒坛在空中一下击碎。
“混账东西!”
“哈哈哈…真是混账。”
瓷片落地的声音响起,年轻的少将军醉得半坐在地上,垂下头笑了很久,通红的眼眶里竟笑出了泪来。
黎锦喘着粗气没有回头,又听见他边笑边低声喃喃着什么。
“二货…”
她听见了他在极低极低地自言自语,“…二货,老子没有家了。
老子没家了。舞真那个府里我战后又回去过,可是它空荡荡的…什么人,什么东西都没有,我连大夫人和元宁的尸首都没找到。
天知道老子当年有多羡慕元宁他们。
我那时真的好羡慕,他们能正大光明地骑着高头大马,打猎过后从府里的正门处策马狂奔,身边有大夫人和老太太笑脸相迎。
不是整日像我一样,做贼似的从后门的院墙处翻进去,一路躲着元老将军院子里的守卫去给元姜那里送些银钱和玩意儿打点,生怕她被府里偏心的下人厨娘们欺负。
老子打猎马术再好有什么用?骑射枪法再好有什么用?
…到头来不还是什么都没留下,不还是他们口中轻飘飘的一句‘外人所生’?!”
“…元逐。”黎锦听着只觉得心中一阵莫名痛楚,却又说不出来任何话去反驳,穆地松了手中那杆红缨乌枪。
“抱歉…属下醉了,刚才在公主面前失态,还望公主不要怪罪。”
元逐突然站起想要离开,脚跟无意踢到了地上的什么东西。
他低下头,看着黎锦脚边微微颤抖的那杆枪,笑了起来。
“之前身在舞真的赤锦军士们给我拿了这个东西过来,说是卫将军的先锋刚到的时候,黎虹的北凉军旗已经挂了满城,唯独城门外几乎已被填平的万人坑里直直插着这柄红缨乌枪。
说是黎虹亲自下令不准动,违令者当场斩首。
后来他们看了枪上的家徽才知道,这是…元稹老将军的枪。
那是他战死的地方。”
他低头拾起枪来,在手中凭着记忆挽了个枪花,猛地将乌铁枪头狠狠插在狱中的地面上。
“…就这么,插着。”男子低语。
枪身在狱中嗡嗡地响着,黎锦看着年轻劲瘦的少将军双手十指紧紧握着枪身,在那杆枪面前一点点滑落,缓缓地单膝跪地,额头抵在上面兀自不屑地笑。
“为什么啊…”
元逐双眼通红,一瞬间他想去说很多话问很多话,可到了最后,却闭上眼终于放肆地笑了起来,跪在地上自言自语着,“爹,为什么啊…”
“元稹老将军在上——!”
他身后的黎锦突然双膝跪地,直直地朝着枪柄的方向磕了一个响头。
凤蝶戎装的公主双手高举起了桌上盛满烈酒的酒杯,冷然响亮地喝道,“我北凉二公主黎锦,代表北凉全军上下所有属民将士,向元稹将军行礼!”
她将那杯酒泼洒在地上,再磕一个响头,又倒满高举起来酒杯。
“第二杯,我替云州如今所有存活百姓,向元稹府上全部将士行礼!
舞真元府满门忠烈,无愧于家国,无愧于身责!”
女子抬头,又倒满了最后一杯酒,看着身前死死绷着脊背,跪地死撑着不语的青年,倾数洒在地面。
她忽然温柔地笑了起来。
“第三杯,我敬元家后继有人,将军长子智勇双全,大破敌军。
而今国仇家恨已泯,元老将军…您可以放心地去了!”
三杯已尽,黎锦最后朝地面磕了个头,然后又站起来,在浑身紧绷眼眶通红的元逐身旁蹲下,拉住了他布满青筋的手。
“你也去磕三个吧…”
她轻轻扯开对方紧握着枪柄的十指,牵起他无措僵硬的手指走到一旁,凑在耳边低语,“连我这二货叛贼都磕了,将军你可是他的长子…对吗?
老将军会看到的。”
元逐沉默地看着她,然后低头整理好衣物,向着红缨枪立起的方向跪地,俯身大拜。
“一…”
黎锦跪在元逐身边,轻轻地数着。
“二。”
“…三。”
狱中无话了很久,突然传出男子撕心裂肺的痛号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