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帘幽幽,手执金扇的宫女们膝行,碎步向前爬去。
一直立于帘后的金鹤长裙宫女长手执长柄金扇,端立如竹,踏着赤红宫毯缓步上前。
萧世离扭过身,他衣角的黑云纹扬起,鎏金面具下的眼神在瞬间空洞。
宫女长穿着金线勾棠的宫鞋停下,在男人眼前站定。
他抬起头,只见女子裙角的万千白棠花在金鹤朝日的外衫下开得如火如荼。她纤长白皙的十指指尖各染了一点血色的大红豆蔻,绘金长袖拖地,十指合拢平举长柄竹扇,静如繁画。
扇面溢彩,以细工簪笔绘制的双鹤鸣天图横隔在二人中间,朱砂点成的鹤眸如血般浓艳。
是她?
是她。
一直遮挡在女子面前的金羽长扇被宫女们分开了,黎九垂落金扇,眉眼沉静地看着萧世离。
此举太过突然,绕是朝堂之上见惯了荒谬之事的老臣世族们也顿时一片惊诧,目光齐齐看向时隔一年未见,而今默然对立的两人。
少时情动,终归异途。
厌无可厌,错无可错。
北疆公主的眼角绘了流光的琉璃翠,长眉如刀红唇似姹,额角堪堪悬了两朵零星白棠花。
萧世离没有动,他听见一旁的李攸卿调笑地开口去问她。
“哈哈,北凉的九公主殿下,一年不见。你这府中家奴…
是要,还是不要?”
黎九眼波中依旧是无动于衷,血顺着男子的下颌滴在地上。
萧世离忽然意识到自己脸上的血痕还未擦净,竟顾不得身上所穿是卞唐官服,直接就拿起袖子,弯下腰拼命地一下下擦着。
擦到最后,却又是默然呆立在朝堂上,眼神垂下直视着地面。
“怎么,你还要他?”李攸卿挑眉问道。
没有声音。
萧世离缓缓抬起身子,眼神重新恢复成了一如之前的桀傲冷漠,看向面前一动不动的静默女子。
一步错,步步错。
步步错,无处躲。
“既然公主不回答,那便是…不要了?”
依旧是没有声音。
黎九的眼神如北疆千年的雪般静寂,浅抬睫眉,清冷而无谓地看着面前的官服男子。
“哈哈,公主好歹要给朕一个准话可好?”
李攸卿悚然大笑着,恨不得去赏眼前浑身哆嗦的宫女,“公主殿下若是想好了还要他,等下退朝后,便给朕留在此地。
朕不急,可以慢慢等。”
“九公主殿下。”
萧世离忽然躬身朝黎九大拜,冷声开口,“主子若是嫌恶阿离了,大可随意去…”
云绸上的金鹤掠影般从男子的眼前缓缓闪过,有轻竹坠地的声音响起。
他没有来得及去说完那番话。黎九悄然松手,那金扇随即便是落了地。女子接着抬足,径直与他擦肩而过。
九儿…
萧世离抬头开口,便想要去唤女子的名字。可眼神落在对方眉梢时却闭了口,竟再无半分话语可言。
朝中洒下的日耀灿烂而辉煌,女子微垂的眸间冷淡,从始至终,从未认真看他一眼。
“哈哈哈…好一对离心主仆!”
李攸卿见状忍不住大笑,朝殿后大步流星走去。
“退朝!给朕免了度至使的奴籍!”
——
下午时微泽府中炉子上滚着沸水,野柳儿将刚刚从太医府取来的八十种药材按序入了沸水,又拿了拂尘细细扫着一旁书架上的浮灰。
脸上血痕未尽的萧世离悄无声息地进了府邸,站在门檐去看小女奴忙来忙去,点了烛灯不语。
“主子回来了!”
野柳儿听见声响连忙拜道,却在抬头看见他脸上血痕的时候一愣,随即洗了帕子朝他递去。
“野柳儿,我不在府时,可有何事?”他沉沉扫了一眼周遭,握了帕子问。
“回主子,府中来客了。”
她随即收了拂尘连忙开口,低头,“后宫的燕妃娘娘正在府里候着呢。”
——
萧世离除了身上的血污,换了件玄月雪鹤纹的长摆薄衣,踩靴进了正殿。
一袭浓翠点金襦裙,外披墨紫衫的闻人燕正婷婷站在殿上的帘外喝茶。
她边拿茶盖抚着上面飘的沫子,边见这府里的主人终于姗姗来迟,放了茶杯嫣然地吃吃笑了。
“臣妾参见度至使大人。”
“燕妃娘娘贵为老臣甥女,贵族名门自是不必向微臣多礼。”
萧世离连忙垂眸拜下,神色谨然,“不知娘娘身为后宫之人,与前朝历来素无关系可言。今日来微臣府中,所为何事?”
“哎呀,别那么冷漠…臣妾可是专门来恭喜大人的。”
燕妃甜美可人的脸上明亮,吃吃掩嘴笑得意味深长,“恭喜大人摆脱奴籍,从此官运亨通,彻底离了那息党控制。”
他闻言沉了沉眸,再度开口,“娘娘何出此言?
息大人对微臣有提携之恩,娘娘的世族如今还得了息家的利…
这么说恐怕不太妥当吧?”
“哎呦,别装了!”
闻人燕摆摆手,笑得开心,“你我都是在这宫里混久了的人儿,谁不知道谁啊!
度至使当时把靖家推举出来的时候,臣妾就知道大人在想什么了。
你想自结营党,早就想得疯了吧?”
“娘娘聪慧过人,不愧为尚书甥女。”
萧世离闻言忍不住低笑,弯了眸子看她,“那么燕妃娘娘今日前来…是代表何人来探阿离的底么?”
“大人喜欢下棋啊。”
燕妃并未回应他的那句话,半抱着臂弯撩起帘子,去细细看那墨色棋盘上下至一半的黑白残局。
男子同样上前,站在她对面的方向垂眸看着,又听她轻笑着说。
“臣妾,也很喜欢下棋。”
闻人燕从一旁的黑玉棋盅中随意拿了一枚白棋,在指尖缓缓转着,偏了眉眼目光幽幽落在上面
殿内的烛光反射在上面,那枚白子在她的指尖转了两圈之后,穆地停住了。
“这下棋啊…不过就是在棋盘上你吞我,我又吞了你,如此而已。”
她垂落手腕放下那枚白棋,将棋局上黑子连阵的一处残留气口封死,甜美地笑着。
“陛下立后在即,靖嫔门第有染,息卫两家联盟未破,息府已有息茗太皇太后担着,无意参与此事…
是以,息卫两党必会全力推举卫贵妃为后,以保权力稳固。
度至使大人,我要你帮我。”
“既然如此,宁府的闻人世家为何要来找微臣?”
萧世离凝眸看她,“朝中意欲立党营派之人不止微臣一个,六部之中又何尝没有心思聪敏地位低微的能臣?
燕妃娘娘,你们要找的,为何偏偏是我?”
“因为,敌人的敌人,便是我们宁府的朋友。”
她抿了一口茶水开口,“臣妾听闻过一些你与北疆九公主之事。
我对大人的过去没有兴趣,但是长公主此次借叛党之名坑害大人,导致你与黎九离间相仇。
度至使,你莫非一点想法都没有?”
“长公主一脉常年手握兵税二权,如今税财虽已被我夺了多半,但他们势必还是要再夺回来的。”
萧世离依在帘外低咳,“况且,我了解息诚,我这次殿上被害,必然是他在幕后主使。
既然息诚已然对我出手,他接下来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大人尽可以放心,息宰相这边,会由我们宁府亲自处理。”
燕妃轻笑,“度至使大人,别把我们看得那么斤斤计较,之前的一个宁拂小将军不算得什么。
我们想要谁输,那就会挑最适合的人去赢他。
况且,是我们宁家当年与萧家纷争,将他这西北小族一路扶植上来的。
我们如今看不惯了,想要让他下去…也该由宁府的自己人亲自动手!”
闻人燕将白玉棋盅小心托在手间,递向对方。
“现在,该大人下棋了。”
“那么,合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