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染街边的小酒肆里伙计们吆喝着,门前古树上的桑叶萧萧,树下的短桌旁坐着一对尚自饮酒的年轻男女。
距离东海大宴还有不到几个时辰,街头早已挂好了深浅错落的倩红长绢,风起时扬州城的听春楼上丝竹悠扬。
路边的人群忽然传来压抑的骚动声,九马驾车的蹄落声由远及近传得飞快。树下的黑衣公子看了一眼街上并驾齐驱的三辆马车,垂眸摇了摇头笑了,继续饮酒。
领头的两辆中,右侧是一辆鹤云金鲤的楠木马车。
与其说是马车,更不如说是一辆行走的黄金屋。缀满串串东海珍珠的幕帘在马蹄齐飞之中迸溅作响,帘内灰发的娇小公主身影绰绰,头戴珠钗璎珞端坐于车中,幽幽金帐垂落之下极尽奢华。
另外一辆雪色的长厢马车紧随其后,悄无声息地压在另外两辆马车之间。息家的鹰纹暗暗落在了窗沿的阴影处,在百姓的偷偷打量之中一闪而过。
至于左侧…
黑衣的男子遥遥看了一眼坐在乌木哑漆红帐内,鬼面红衣手边还随意扔着一把长弓,昏昏沉沉地仰靠在榻上喝着清酒,等着入城仪式结束后,好回宫找万倾珠详谈据点图的北凉女子。
一时间有些默然。
虽然只是一个过场,但也过于敷衍了吧?
“羡慕吗?”对面的粉衫女子笑着托起了腮去看他,语气似有些不明。
“当年,你们萧家也是如此…盛极一时。”她目光幽幽地落在地上,轻声开口。
“九儿不可能永远和我在街头游荡。”
萧世离懒得反驳,喝完了杯中剩下的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她是北凉的公主,终有一日会作为摄政王的幺女站在宫中最高的大殿上。
我需要做的,是有朝一日不让她像当年的萧家一样,从那个地方落下来。”
“都说萧家养出来的公子哥们善权谋心肠狠,你倒是出乎意料地善解人意。”
桌案对面的喋蛾首领像个窈窕的贵族小姐似的,小口小口啄着杯中的梨花酿。
“你之前拿到的那块玉佩,确实是我派手下送去的…不过她似乎对公子您的身份有些误会,倒是我考虑不周了。”
“黎晟的玉佩,为什么会在你们手上?”
他摊开掌心,露出那块蛟龙纹的羊白玉佩,“我之前去查阅了当时仵作的记录,他死时,身上并没有发现这块玉佩。”
“啊…那就是很长的一个故事了。”
几缕阳光从树荫中落在阿魅纤瘦的身形上,她十指交叉撑着小巧的下巴,歪着头温软地笑了起来。
“公子想要听吗?”
——
阿魅离开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去。
风卷起了杯中的残酒,萧世离沉默着将树下的酒器在桌边整理好,扭过头去看一旁的长街。
黎九几人的马车已经进宫了。鹤染街上的小贩们纷纷拖出了之前一直藏在街边铺里的摊子,原本沉寂的街上重新热闹了起来。
还没等他去回味一下此处的生机勃勃,就听得几声低笑从酒肆旁传来,萧世离回过头,微愣了一瞬,随即微微沉眸下拜。
不远处的树下,身着便服的中年男人抚掌而笑,不知什么时候就站在那里了。
“不必多礼。”那个男人淡淡笑了笑,“我早就知道你是谁。这次来,是要让你帮你家主子,和我们一件事的。”
——
傍晚的烛灯昏黄,思齐宫一路上全是抱着绫罗绸缎一路小跑,忙着准备大宴的宫女们。黎九带着鬼面连躲带闪,一路走一路扔着身上那些乱七八糟的配饰,只留了一件火红色的大罩,就钻进了公主院。
流月被她差去取宴会上的衣物了,惊风则去了斛晚夫人那里。
不知为什么,她最近总觉得阿离这家伙在瞒着自己做些什么。
不过也就是想想,她看对方的神情是肯定猜不出来的,倒不如等他亲口说出。
扬州的晚风愈发急了,黎九忽然一阵莫名的心慌,猛的回过头。
深长的宫街点满了大红的灯笼,来来往往的侍卫宫女们从她的身边擦肩而过,他们急匆匆地低头走着,没有人去在意眼前这个红衣的女子究竟是什么来路。
明明自己才是穿越而来,理应知晓一切之人,可她还是隐隐感觉到,自己此刻就如同是被投入暗潭的一颗石子,在深不可测的暗流之中越陷越深。
“你问那个‘影星复燃’?其实是可以试一试的。”
她的耳边忽然响起万倾珠临行时的话,不由得低下头,去看自己的掌心。
“我刚刚看了,您的命格很奇特。如果对方想要复燃的对象是您的话…只要执念够强烈,应该可以试试看吧?”
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吗?
自己的穿越究竟是偶然,还是一场被人精心设计的谋划?
黎九不敢细想,低头看向了自己的掌心。
很多事情都是模糊的,但她至今,都清楚地记得原主临死前的记忆。黑暗中尖锐的钢钉刺入了自己如今清晰白皙的掌心,钢针上的毒液缓缓渗入血肉之中。
身体的感觉逐渐远去,自己的四肢在男人疯狂的惨笑之中,被活活剖下。
“黎九……黎九…”
她听见对方嘶哑着嗓子一遍又一遍地喊着自己的名字,捏着自己喉咙的五指痉挛颤抖,像是在隔着那具躯体嘶喊着什么似的,一遍又一遍地低语。
“不要去看他……记得…不要去看那个人…也不要答应他…”
是她如今最为熟悉的声音,黎九皱了皱眉,没有做声。
事到如今,她其实并不恨他当时的做法,只是不赞同。在亲自参与了黎家之间的争夺之后,阿离那种心狠手辣的手段,才是上位者真正需要的。
她当年是因为派系与阿离不同,在江都人微言轻,又是北凉王死后为数不多能调动扬州的北凉铁骑之人,所以才会被他找了个由头处死。
如今他们既然在同一派别,那么自己的生存安全…大概问题不大?
“我会杀了你……你听到了吗?”
回忆里萧世离接近扭曲的低笑声再次回响,像是在压抑着什么似的,恶狠狠地狞笑着,“…你会死……黎九…你没有机会了…”
远处的吆喝声悠悠传来,黎九忽然浑身战栗着僵在原地。
有什么不对。那不是她熟悉的语调,他愤怒时的语气不该是这样的。
“我会杀了你……你听到了吗?”
大宴的锣鼓敲出了第一声喧哗,她忽然捂住嘴巴,蹲在地上睁大眼睛,抱住了双臂。
她听出来了。
错了,从一开始就是错的,黎九把头埋进手臂间,在心中默念着,长久地不说话。
临死时记忆中阿离狞笑着的声音,如今听起来,竟是在哭。
众人在他眼中撒下仇恨的种子,他却用来数星星。
她听见有脚步声缓慢走近,最终在她的身边站定,似乎是在低头看着她。
“小九?”一个清朗挑然的女声在她的头顶响起。
——
黎九穆地抬起头,恰巧对上了黎锦明如新月的眸子。
霎时间风卷长街,满街通红的灯笼摇晃。眉如烟云的北疆女子悄然立在她的面前,着一身浅藕长裙,月光落在对方挽起的长发上。
她尚还在被旧日记忆冲刷的混乱中,恍惚间匆忙抬眼,竟以为见了胤然百姹楼上昭平公主那幅月下回眸的画像,一时间眼眶红的更加厉害了。
卫宁焕当日一语成谶。大哥走后的短短时间,黎锦她愈发像娘亲了。
“小九你不厚道啊!”
下一秒,眉如烟云的女子就二话不说,直接单手把自家亲妹妹从地上提溜起来,点着她的鼻尖开始哀怨地碎碎念。
“真真是见色忘亲啊,见色忘亲…瞧人家逐哥儿,都知道来了江都先来找我叙旧。小妹你呢?除了撺掇着元逐一起砸军营,就是和你那小奴隶一同鬼混。
现在你和阿离公子在扬州城出名了知道吗?酒楼里的人都说,有位打北疆来的白棠公子和他身边的俊美奴隶为了一扬州姑娘,在街上跟禁军营里的油子大战了三百回合!
哦哦,还说什么…雨夜之中公子持刀奴隶执伞,愣是夺走了人家姑娘的芳心。现在满城的待嫁小姑娘见了禁军巡守,都恨不得扑上去再被调戏一回,好一睹两位的风姿呢!”
“二姐你听我解释…”
黎九被拎着后颈满脸生无可恋,“元逐那些吊儿郎当的混话你不能全信,论起这事,他也得揽一份责。
而且小妹我真诚地认为,他之所以会来找你,绝对不是因为想要叙旧。”
“你也知道他说的是混话。”黎锦白了她一眼,“不提元逐,你和阿离当时在巷子里为了卫家小公主和巡守们大打出手,就没想想后果?
男装在街上鬼混被卫将军撞见就算了,你怎么还招惹了万倾珠和息案?”
“…状况紧急,我再不出手,那小公主就要被对方生吞活剥了。”
对方愣了一下,显然是没料到会是这么个回答。
黎九被二姐盯得发毛,揉了揉眼,咧开嘴朝黎锦明媚一笑,朝深长的宫街尽头走去,“不说了,等下小妹还要去献舞呢…等到大宴结束,我们姐妹再叙旧!”
“留在江都的这一年,我有时候经常会想,当年允许萧世离留在你的身边…是否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宫灯之下月光明浅,她的背后忽然传来了黎锦喃喃的低语,“我以为如果他在的话,有萧家大公子身份的干扰,你至少不会像我一样执着于黎晟故去的真相。
我经常想,等到有一天我从江都回来,再寻个由头让萧世离离开…当然如果你愿意的话,让他陪在你身边也好。
然后到那个时候,我们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北疆的胤然城里呆一辈子,又或者闲来无事再去云州找元逐,大家一起泡温泉猎兔子,就像之前一样。
可是我错了,从听到大哥走了的那一瞬我就做错了。
后来小八的死讯传来,我忽然觉得很痛苦,却不是因为胞弟的离去。
只是懊悔那个时候,我没能在你身边。
是二姐亲手把你推上了另一条路。到了江都之后我才知道,小九你走上的这条路…远比我,远比卫家与父王,远比任何人走得都要危险。